现代家庭的中心,早已从最年长的一辈身上转移到了最年幼的一辈身上。如今这个时代,全家上下,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还是爸爸妈妈,生活的重点就是围着小宝宝转。经过几万年选择的基因很神奇,能让小宝宝拥有各种各样让我们成年人觉得可爱的特征,抑或,正是因为这些特征存在于小宝宝们的身上,才被基因定义为了可爱。除了可爱以外,爱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她的眼睛像我,她的嘴巴像我——一旦想到这一点,就会使人更加奋不顾身地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
从另一方面来说,世界上有许多不够被爱着长大的孩子,也有许多被过多的爱淹没到几乎窒息的孩子,两者可能都在羡慕着对方。但是,究竟哪一种更幸福,或者哪一种更可怜,倒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总的说来,花姐家的圆圆是个被爱着的孩子。
圆圆这个名字,是奶奶花婶取的,因为奶奶——大黄的妈妈——的欠缺存在感,明明是外婆的花婶被叫成了“奶奶”,这倒也没什么,“外婆”也好“奶奶”也好都只是个称谓而已,不代表谁就更亲近更爱孩子了。
圆圆是小名,大名叫黄圆圆,叫起来有种莫名的可爱感。
在花姐怀着圆圆的最后的几个月里,花婶一直在饼摊给她打下手。花姐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有许多动作的难度在直线上升,而且她自己也越来越感觉到疲惫了。生的过程还算是顺利的,大概是因为花姐平时的运动量很充足。坐月子是在花婶的精心呵护之下完成的,虽说大黄也倾尽全力了,但总不免还是闹得鸡飞狗跳。
终于等到花姐做完月子了,歇业了两个多月的花姐饼摊必须重整旗鼓赶紧开张——生孩子本身和生下来的孩子都是活生生的碎钞机,花姐等不到身体慢慢康复了,就得赶紧去赚钱养家。不过,好在她身体底子好,月子坐得也不差,虽难免有吃力之感,但咬咬牙还是能应付的。这样一来,圆圆只能交由花婶照顾,而花婶自然也就无暇去给花姐帮忙了。
谁能料到呢,在圆圆还没满1周岁的时候,花婶突然就没了。她的“癌症晚期”的诊断结果,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一直都瞒着女儿和女婿。他们问她体检结果怎么样的时候,她都笑着说没事,正常得很。说起她的体力越来越不济的问题,她就笑着说自己确实是老了,然后起身到女儿头上翻找白头发,轻而易举地就把话题岔开了。后来,在花婶过世之后,花姐不能不怀着自责的心情,但是,每当她回忆起花婶曾经强忍着对自己或许即将死去的恐惧,以江河日下的身体为这个家打点上下,照料从小就身子弱十分爱哭的圆圆——每当回想起这一切,她又不能不为自己坚强的妈妈折服,然后联想到那位在入住敬老院之前亲手处理了过往的一切的可敬的外婆。她想到自己的身体里同这两个坚强的女人留着一样的热血,就不能不更加把自己当作一个移动的小型核电站来燃烧了。
花婶的过世,非常平静。在一个傍晚,花姐正准备从小学门口转移阵地到菜市场去,迎接傍晚下班之后涌向菜市场的年轻人们。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花婶打来的。接通了电话,花婶的语气倒是寻常的,先说看样子天好像要下雨了,然后说“我有点不舒服,你回来吧,看着圆圆,我去趟医院”——并不是征询意见的语气。花姐虽然因为被打乱了步调有些不快,但对于身体不适的妈妈还是马上响应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她用钥匙打开家门走进去时,圆圆还酣睡在她的舒服的婴儿床上,而一旁坐在安乐椅上的花姐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安详的样子就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她的手还轻轻地摆在婴儿床的床沿上,仿佛随时会醒过来摇一摇它似的。
所谓的“寿终正寝”,也许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如果身体的一切都是好好的,那么人为什么会死去呢?花婶是被体内扩散的癌细胞夺走了生命的,可是,她做出的选择,使她有尊严地在自家的椅子上像小憩一般告别了人世。
为了花婶的葬礼,花姐又歇业了。再往后,等到这一切都平复了,新房子里只剩下三口之家了,大家的心里也似乎都习惯了没有花婶的日子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啊!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圆圆怎么办呢?
总不能放着圆圆自己在家不管不问吧?保姆是请不起的,也不放心。圆圆太小了,托儿所又都不收。这可怎么办呢?
那带着圆圆去工作行不行呢?大黄那边的答案是斩钉截铁的,肯定不行。花姐心一横,我是个体户谁能管得着我?把圆圆放进婴儿车里一并推了过去,结果第一天就差点出事了。生意闲的时候倒还顾得过来,生意忙的时候圆圆的婴儿车被挤到了外围,真要是被谁抱走了,花姐都未必能发现。就带着圆圆出了一天工,花姐再也不敢了。
愁眉苦脸地又歇了几天摊,但终究不是个办法,靠大黄当校工那点工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花姐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那能不能让大黄的妈妈来帮忙呢?大黄的情况,花姐是了解一些的。她知道这几年大黄和妹妹重新取得了联系。既然能找到妹妹,当然也能找到妈妈。圆圆再怎么样,也是她的亲孙女啊。
花姐试探性地提出了这个建议,大黄当场就否决了。不仅如此,大黄还很生气。大黄当年离开家的时候,妈妈其实还很年轻,而继父也之盼望着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应该也长大了。早就已经决定断然离开的他,怎么可能再去向这一家求助呢?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绝对不会去找他们帮忙的。
花姐没有反驳,但她的心里也憋着气。大黄那种“家非家,妈非妈”的感觉她是理解不了的。在花姐的认知里,妈妈就是妈妈,永远都是妈妈,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妈妈——她这种有妈疼的孩子,当然觉得被妈妈疼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能理解另外一种可能性呢?
花姐不知道,一旦开启了新的生活阶段,前一段婚姻留下的果实很可能就成了累赘。花姐不理解这些,但她知道这是大黄少有的生气,所以她不反驳。但在心里,她开始觉得自己和圆圆对于大黄的重要性,远不如他遥远的妈妈。从这一点来说,花姐是完全想错了,可是,谁能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呢?就算他们错了,他们也宁愿相信是错了的全世界都在与自己作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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