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期走进帷帐的时候,夏朝生并没有起身行礼。
他垂着头,目光落在太子的衣摆之上。
烛火幽幽,药香缠绵,暗金色的龙随着衣摆的抖动,在光影里腾飞。
“殿下恕罪,我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行礼了。”夏朝生语气冷淡,轻飘飘一句话,帷帐内的暖炉就仿佛都失去了作用。
穆如期大度地摆手:“无妨。”
他并没有察觉出异样。
夏朝生乃侯府所出嫡子,向来锋芒毕露,傲慢自负,就算为生病前,对待旁人也是这幅冷冰冰的态度。
如今病痛缠身,能有好脸色给人看,那才稀奇。
穆如期背着手,踱到榻边,低头俯视夏朝生。
这还是自重生起,他们第一次重逢。
昏黄的烛火在帷帐上投出一片模糊的影子,宛若远处的崇山峻岭,风卷残云,顷刻间滚落下万丈霜雪。
夏朝生肤色比雪还要洁白,睫长如鸦羽,颤抖间在眼窝出落下一小块深色的阴影,显得他整个人格外慵懒。
穆如期心里滚过一阵热浪,觉得前世的自己是个蠢货。
放着好好的夏朝生不宠爱,去找他的庶兄做什么?
真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愚蠢至极!
太子心里百转千回,夏朝生只静静地垂着头,恭敬地跪在榻上,目光依旧停在那只暗金色的龙上。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穆如期先回神,热络地坐在榻边,想要摸夏朝生的手。
夏朝生不着痕迹地躲开,捧着一个小巧的手炉,时不时掩唇低咳:“殿下,我病气未去,还是离您远一些好。”
穆如期颇为感动:“也只有你,为我着想到如此地步。”
“殿下说笑了。”夏朝生暗自一哂,并不把太子的话当真。他要如何当真?前世他掏心窝子对东宫好,换来的是一族覆灭,痛不欲生。
“殿下漏液前来,是为了言公子之事?”
穆如期没想到夏朝生会主动提及言裕风,愣了一愣,继而笑道:“言家那小子你也知道,仗着哥哥是金吾卫同龄,向来口无遮掩,他若是说了什么,你切莫当真。”
穆如期自以为大度地拍了拍夏朝生的肩:“我也不会责备于你。”
穆如期说完,沾沾自喜。
他记得前世,自己不在意夏朝生,无论谁颠倒是非,他总把责任推到夏朝生身上。
谁叫夏朝生好骗又好哄呢?
闹得再怎么大,他写写酸诗,说说好话,再不济,送些好吃的好玩的,人就回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穆如期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维护之意。
他不信夏朝生不激动。
夏朝生果然涨红脸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一耸又一耸,仿佛稚嫩的雏鸟,跌出巢穴后,无法扇动自己的羽翼。
穆如期心生怜惜:“朝生”
夏朝生咳得更厉害了。
夏花和秋蝉急急上前,无形中将穆如期挤开,一人端着药,一人扶住了夏朝生的手臂。
“小侯爷”侍女们急红了眼眶。
穆如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只觉得烛火的映衬下,夏朝生眼底漫上一层水灵灵的雾,面颊刷白,唯有唇殷红似血那真的是血。
夏朝生仰起头,空洞的眸子里悬着星星点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勾唇,用舌尖舔去那一丝血迹,哑着嗓子道:“让殿下受惊了,我实在咳咳”
穆如期如梦方醒,退到帷帐边,压低声音,刻意温柔地哄:“你且歇着吧。”
“赐婚之事,不必着急,大不了,我也派花轿,去侯府前接你。”
这算是承诺了。
穆如期等到的回应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夏朝生垂着头,蜷缩在榻上,浑身笼罩在朦胧的烛火中,摇曳飘渺,虚弱得不可思议。
“小侯爷”夏花好不容易帮夏朝生顺过气,又将手里的药碗塞过去,“您怎么忽然咳得这么厉害?”
先前来的路上那般辛苦,夏朝生都没咳到这种地步,现下到了猎场,反而
夏朝生抿了抿沾了苦涩药渣的唇,淡淡道:“无事,不过是想起些陈年往事罢了。”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在东宫受到屈辱,又一次又一次被虚妄的情意蒙蔽。
死后三十载,夏朝生扪心自问,自己真的看不出太子的虚情假意吗?
不,他看得出来。
他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不愿相信年幼时的悸动,最后会变成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好在最后夏朝生明悟了。
他之于太子,除了玩物,还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如同言裕风,穆如期拿捏着他,就拿捏着皇城里的金吾卫。但没见过血的金吾卫满足不了太子的野心,他还要一支能征战沙场的队伍。
所以穆如期选择了镇国侯府,也选择了夏朝生。
他只是刚好是“小侯爷”而已,倘若命运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他变成了李朝生,王朝生只要他还是“小侯爷”,穆如期还会像刚刚那样,以甜言蜜语蛊惑之,最后将他变成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夏朝生接过夏花手里的帕子,擦了擦唇角。
“小侯爷,太子殿下方才所说之事”夏花等秋蝉走出帷帐,才忧心忡忡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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