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时分,念阮乘车行在洛阳城修整得光滑平齐的灰石砖路上。

宣光殿里太后的警告犹然在耳,无论她怎么辩解,太后皆不肯改变主意。念阮的心也渐渐冷了,她终于明了,太后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她待她从来都如宠物一般,不容她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若不能为太后所用,她就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她郁郁叹了口气,掀了毡幕一角,长风西行,白日东出,愁云繁炽滚滚而来,布满了西面的天空。却有一座九层浮图宛如利剑直矗矗地割开昏晓,顽强占据她视野,提醒她命运原定的轨迹。

难道这一世,又要重复前世的噩运么?

念阮春水盈盈的眸子里如覆乌云,把头一低,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衣裙上。

出了阊阖门,沿御道西行四五里便是寿丘里,回到王府,折枝正在家门前焦急地张望,一见了她车马便喜不自禁地奔过来:“女郎,王、王爷回来了!”

*

“阿父!”

长乐王府会客的池鱼厅中,长乐王萧旷身着道袍,形容清隽,飘飘然若神仙中人,正与一位华服青年讲论《黄庭》。只听一声熟悉的呼唤,半月未见的女儿如头受惊的小兽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阿父……念念好想你……”

念阮紧紧抓着父亲的鹤氅,说什么也不肯放。

萧父慈爱地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把她髻上凌乱缚绕的珠钗扶正,侧头同身旁玄衣狐裘的俊秀青年笑道:“贫道教女无方,倒令王爷看了笑话。此乃小女令婉,长在山上,不通礼数,还望王爷勿要见怪。”

念阮这才发觉厅中原还有一人,脸微微红了,连眼泪也未及擦便匿在了父亲身后。令婉是她族谱上的名字,可她同任城王几同陌路,父亲为何将她名字告诉他呀?

萧旷为她介绍:“念念,这是任城王殿下。”

“殿下。”

她自父亲身后出来,轻启唇,敛裾行礼。

来者是她父亲的忘年之交,皇帝的族叔任城王嬴绍,二人皆崇尚黄老之说,在首阳山上比邻建观。这次他回京述职恰与萧父遇见,遂结伴而返。念阮小时候倒见过任城王,那时候她才七岁,在元夕节上同燕淮走丢了,是任城王捡到了她,把她送回了王府。

任城王长她八岁,却已是宗室重臣,为人耿介端方,在宗室朝堂及百姓之中皆有盛誉。前世苏衡出走后兄长被疑与南朝勾结,也是他自请降官为萧氏担保,只是皇帝到底不肯放过哥哥。念阮悄悄抬眸觑了来人一眼。她记得,前世任城王受命辅政,结局当是不错。

这一眼却恰好撞上,豆蔻春芽一般娇柔的女孩子,眉色浓翠,唇如樱红,一张玉白小脸儿泪光点点,宛如芙蓉泣露。只怯怯望了他一眼便柔顺地低了头,像只胆小的流莺掠枝而去。

“几年不见,令婉竟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任城王微笑注目于她,“上一回见面,还只到本王腰间这般高。”

他是极清俊温润的相貌,风仪秀逸,一笑便如春温蔼然,和风拂面。念阮颊上漫开一点红雾。七岁那年在闹市上走丢又迷路,是她这辈子最窘的一件事了。

任城王在萧府小坐了片刻便告辞了。水晶茶瓮里茶汤滚沸,念阮舀了碗雪芽呈给父亲,不解问:“阿父,你为何要将我名字告诉殿下呀。”

萧旷接过青釉茶盏,往案上一放,侧眼瞧她,笑而不语。直把女儿看得脸上飞红才问她:“念念,任城王殿下如何?”

“什么如何?”念阮眼睫惘惘眨着,一双春水脉脉的眸子里此刻尽是疑惑。萧旷饮了口茶,微笑:“为父有意将你许配于任城王殿下。”

念阮捧着茶盏呆愣在原地,雪似的脸愈发白了。萧父柔声问:“怎么?我儿想入宫陪伴太后?”他已听说了女儿今日入宫的事,大致猜得到。

她忙摇首,惴惴不安地将燕淮的事说了。萧父倒是没有责怪女儿私定终身,只捋须微微沉吟:“你真的想嫁进燕家么?阿贺敦是个好孩子,只是他家……”

萧父一顿,低头饮茶没了下话。太原王心怀篡逆,又与太后有所苟且,只怕太后随便一句话便能叫他拒婚。只是这种事,他还真不知要如何同女儿说。

任城王则不同,文武兼备,君子端方,又是皇帝长辈,太后并不能用婚事过多地拿捏他。

念阮心绪微乱,太原王手握重兵,父亲隐去的缘由她能猜到一些,可太原王上一世到底没有反叛,嬴昭要降异姓王的爵位,缴燕家兵权,他也从了,却一样逃不过兔死狗烹的下场,暴死并州……她忸怩道:“可是我已答应了世子……且女儿实在不愿嫁入宫掖,做一颗任人揉搓的棋子……”

她想起上一世父亲和继母双双自尽的场景,眼泪便如断线之珠落了下来。选中燕家原还有这一层的考虑,若这一世皇帝还是不肯放过她家,手里有自己的军队才能自保。

萧父递过去一方陈年的旧帕:“那你喜欢阿贺敦么?婚姻是人生大事,父亲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逃避而轻许婚姻。”

她点头:“阿贺敦待我很好,我为什么不喜欢呢。”

萧父目光审视,不容她撒谎。念阮面颊微红,声若青蝇:“我会的。”

萧旷看着她秀美的眉目,恍惚间似又看见了多年前难产死去的妻子。他叹了口气:“好吧。既你们彼此有意,为父就往宫城走这一趟。”

他不欲与燕家结亲,却也须得提醒提醒太后,念阮是他的女儿,不是她豢养的小猫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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