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觉得晚上睡得不好,这是当然的,她从来没有在海底三百米以下睡过觉。哪怕有气泡,身体半边是冰冷的,可怕的压力从上而下挤压胸口手脚,也许需要很久才能适应。睡到一半时她还感觉饿,但林可的理智知道现在不是醒来的时候,哪怕饿醒,她也坚决地继续睡着。气泡的水流一直是覆盖着的,婉转地旋转,遮挡着光,当林可半梦半醒时,她睁开眼就能一直看到蓝色在那里。

她做了一个纷乱的梦,好像是梦中梦,红眼睛和尖锐的笑声,还有一直喘不过气来的心脏,和咆哮的肚子。人鱼先生给她补了一次蓝液,她觉得是这样,她没有很大的感觉,甚至说不清那是不是真实。可能她是有点不舒服,半夜发了热,但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好。

她还是有点闷,捂着肚子从气泡里爬起来。头顶着气泡顶部就能看到人鱼先生。他淡漠的面孔朝向洞口,安静的姿势依靠着石壁,也许亘古不变。除了他随水微微漂流的头发和尾纱,他看起来几乎不像真人。然后神祇朝她这边转过头来,淡青的唇和金色的眼睛。他游近来,像突然活过来。

人鱼先生说:“你醒了。”

林可问:“你没睡吗?”

他们两个同时说话,林可微愣,人鱼先生也微愣。随后他说:“不要紧。”神情平静,一点都不像林可缩手缩脚。林可顿时好气,为什么这么怂逼。她小声说;“我要吃鱼,我肚子饿,你说过每天给我十条。”可恶,她又想自己太心软了,不过她倔强的眼神还是毫不闪烁地看着人鱼先生,告诉他她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那张永远寒冷的面孔上似乎掠过一丝无奈。

“这里没有鱼,等我们回小岛。”

他将她的气泡浮出来,置在胶藻丛的上方。林可才发现似乎气泡和昨晚不同,隔了好多层。她才想起来自己睡觉时翻来覆去,撞来撞去。气泡的隔层中有许多细碎的蓝液,也有一些冰屑从她身上剥离出来,四处碰撞。林可突然意识到人鱼先生晚上给她守了夜。

她又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也许是自己太过分。本来林可也知道,人鱼先生从不无的放矢,他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她昨天也知道,但那种委屈经过睡觉过去后,就只剩下对自己无理取闹的惶恐。她就只是……就只是难过。他们之间停了一会儿,人鱼先生说:“还难受吗?”林可小声说:“天亮了吗?”

又是同时问了问题,她又愣愣抬头看着人鱼先生,他沉着地回复:“不知道。”又问她:“还难受吗?”这里永远的幽蓝与黑暗,分不清时间。但哪怕是否定的答案,他说话的神情,像哪怕是太阳永远不升起,林可也永远用不着害怕。

林可呆呆地摇头,突然吸了下鼻子。

那一瞬间她是意识到,她难受是因为自己这样难过,知道人鱼先生的温暖永远不会给她。人鱼先生就是这样好。他救她的时候,他给她上药的时候,他在胶藻里为她守夜,替她赶走红眼睛,他明明讨厌她,希望她赶快走,她都知道。可是哪怕他公事公办,林可竟然也能从这公事公办里汲取这样少少的一点温暖。

人鱼先生对待自己的族人又是怎样呢?孤独的林可永远不知道。她没有父母,没有朋友,除了脑子里那个怨毒的声音,二十年来,林可孤独一人,坚强地想怎样活下去。她还是可以一样坚强的,她看见同学们的朋友都没有羡慕过,毕竟他们是人类对不对。她就只是……就只是好嫉妒人鱼先生的族人。

妖魔也有这样子的吗?林可想都不敢想。人鱼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问:“还疼?”

林可拼命摇头,忍住眼泪。“人鱼先生……”她低头小声说,她还是说:“刚刚都是我乱发脾气,一天两条鱼就很好,我不是故意跟你吵架的。”她低下头:“谢谢你救我。”他们之间再次沉默了一会儿。人鱼先生平静地说:“不用道歉。”

奥德修斯不知怎么应对这样的孩子,美狄亚也这样反复无常,总是哭哭啼啼,他并不在意,可以冷言斥责,但幼鱼又和她不那么一样。她孤身一人,看着这样可怜,就像被抛弃了,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惹他生气。奥德修斯只能说:“回去给你鱼。”如果是他照顾的孩子,奥德修斯可以将她拉到身边,摸摸头,问她为什么难过。但这些都不是他可以对幼鱼做的,他只能让幼鱼自己想开。奥德修斯想起二十年前,那次灾难……他亲手放开了自己弟弟。

弟弟如果活到现在,不知是怎样的样子。奥德修斯总是想,如果弟弟落到别的族群里,那位族长会怎样对待他呢?

奥德修斯会为此痛苦终生,这就是他应该承受的代价,和付出一切的起点。他说:“还疼吗?”幼鱼委屈是应该的,在家里,不会有人这么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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