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班,苏北这几天都待在家里,没有去小姑家,也没有去其他地方。

他从书架最顶端的格子里拿出好多书,都是许久未曾看的,落了一层灰。苏北用抹布一本一本地擦拭,一本一本地看,也不怎么说话。

苏建城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没有问,出去遛弯的时候,总会捎带一些苏北喜欢吃的东西,大概是以为他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好,他从小便是这样,只要心情不好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问他也不说为什么,但只要苏建城买回来他喜欢吃的黄桃罐头,城南卤肉店秘制的五香牛肉干,或者炖一锅酸菜排骨汤,他就会立刻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他最爱吃的,就是苏建城炖的排骨汤,小的时候生病发烧,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睡了一大觉早起便好起来了,苏建城便嘲笑他不是病的,明明是馋的。那些年的小城里,老师的工资实在不高,他一个人带着苏北,他自己身体又不好生病买药都是常事,家里的很多事都要倚靠他,所以条件并不富裕,赶上猪肉涨价的年份,便不能时常有肉吃。

想到这里,苏建城便停在菜市场的猪肉摊位前,准备挑选些新鲜的猪骨,这家老板的生意极好,都是附近的老主顾。

“怎么这几天总看你愁容满面的呢?”苏建城随口问道。

“害,这不是摊上个糟心的事嘛,地袤集团的新闻你看没看?”老板叹了口气。

“知道一些,是施工过程中楼体坍塌砸死了一个人是吧。”

“可不是嘛,我儿子不就在地袤集团信访部吗?出了这事,那家施工单位的老板吃了官司,谁知道他背后烂账一团糟,农民工工资根本没法后续结算,这两天工人闹得厉害,怕是要起冲突。”

老板将装好的猪骨递到苏建城手里,苦笑了一下,“你说倒不倒霉,上面招标下面监工,出了事信访部冒着风险里外沟通。”

“那也真是够人心烦,这几天多来光顾你生意,就当帮忙解解忧了,会顺利起来的。”

“好勒,多谢了!”

苏建城拿了猪骨回家,看见苏北还蹲在地上擦拭书的封面,他探头看了一眼,那些都是莫玲曾经收藏的名著,以及他们两个人经手创办的杂志刊物,这些陈年旧物放在快要顶到房顶的书架的最上一层,许久没有人翻动。

“怎么想起来看这些书了,你从前是最不愿意翻动这些旧物的。”苏建城轻轻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想仔细看看你们年轻时候留下的回忆。”苏北一边整理一边回答,他的手指抚摸过泛黄的油面纸的杂志封面,略微停了一下,从指间的缝隙中窥到名字。

它叫《码头》,那深蓝色的封皮上,画着一条折了帆的旧船,漆黑夜色里点着温暖的灯,看起来又凄清又温柔。

“过去我怕自己想到她,所以尽量不去触碰这些东西,但现在我想,我还是应该更了解她一些,我快将妈妈忘记了。”他说,他确实快要忘了,她活在他的记忆里太久了,然而他从来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只是不断地听说,从别人的口中窥探过往。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苏建城坐在他对面,心里不安宁,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苏北好像是不一样了。

苏北抬起头来望着他,片刻之后笑了笑,轻轻说道:“没有,我就是最近总想念妈妈,爸你别担心。”

“那就好,我去给你做排骨汤了,等着吃饭吧。”

苏建城说罢便挽起袖子洗干净双手,拎着菜走进厨房,苏北从镜子里望着他,他的背越来越佝偻了,头发竟已经花白了一半,瘦弱的身躯好像已经承载不起任何大风大浪。他的确是老了,和照片里那位文质彬彬的帅气的小伙子已经相差甚远,他好像是提前将自己的精力全部奉献给了这个家族、他的家庭以及三尺讲台之下的来来往往的学生,却很少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只留下漫长岁月冷着眼不声不响夺去了青涩年华。

苏北有些出神,却突然听见门铃声响,他吓了一跳,怀着一丝忐忑走过去开门,是苏木遥。

他迅速地低下头,避免碰上她的视线,转身往屋子里走了,走在沙发上倒了杯茶给她,茶杯放在茶几上,他坐在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木遥手臂上的抓痕还没有消退,不知道是那天晚上和苏晓楠撕打造成的还是后来她们又闹了几场,但苏北已经不关心她们之间的事了,他只是怕见到她们。

“苏北,我们今天来就是想和你道歉的,那天的事,苏晓楠她知道错了。”木遥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端起茶杯喝茶的同时,观察着苏北的表情。

他不说话,沉默着坐着。

“你不知道,你走了我们就开了个批斗会教训了她一顿,苏晓楠这个人,有时候说话真的很伤人,不过她真的知道错了,她不好意思来见你,让我转告歉意。”

“我知道了,其实她说的也都是事实,不必自责。”苏北说。

木遥盯着他看了几分钟,摇了摇头,她知道苏北向来心思重,遇到事容易想得多钻牛角尖,又不肯说出来,凡事都只能靠着自己慢慢消化。

“听我一句劝,你原不原谅她无所谓,但不要太钻牛角尖,人总得往前走,生活总要过下去,若是事事都那么清醒,只能徒增烦恼罢了。想放纵的时候就放纵一次,觉得累了就糊涂着过日子。”

木遥低头整理了一下风衣,突然觉得自己可笑,教训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好像早就参透了人生的学问,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是哪件事也没做好过,哪件事都要拼命计较一番。然而计较了之后也未必甘心。

“我知道,给我一点时间,会慢慢好起来的。”苏北说。

苏建城的排骨汤做好了,端着巨大的汤碗走出厨房,看见木遥来了随即露出了很慈祥的笑容。

“什么时候来的?正好,一起吃饭,你也好久没尝到三叔的手艺了吧。”

“好,我今天真有口福。”

饭桌上的气氛倒不是很尴尬,有苏建城和木遥聊天,苏北倒是也不用说太多的话来应付,木遥看他仍然没有什么心情,很快地吃完了饭,借口有事离开了,苏北帮着苏建城捡了桌子,便又进自己的房间。

十月的风硬起来了,苏北开着窗子,窗台上落了些枯黄的树叶,他用手轻轻将它们扫掉,风一来,就又落了一层。

他突然觉得寂寞,无从排遣的寂寞,转而想起来好久没有见到依云了,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见见她,此刻应该只有她是最能理解自己的,也最能让他感到安慰,便打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那边十分嘈杂,似乎有很混乱的打闹的声音,苏北大声叫了几声,终于听见了依云的回答。

“苏北,你快来我家楼下的车库,我们被堵住了。”她喊到,然后匆忙挂了电话。

苏北慌了一下,穿上衣服迅速下楼,打了车没有5分钟便来到了车库,在最里边的角落里,一群人正围住里面的人,其中前面的几个男人手里拿着木棍,大声质问和威胁。

苏北拨开人群,发现除了依云和依晨之外,苏航也在里面,他穿着深棕色风衣,挡在姐弟两个前面,似乎在和这些人谈判。

苏北便也站到了他旁边,他显然还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是听了一会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地袤集团出了事故,地袤集团是依云爸爸的公司,他这几天并没有看新闻,如今才知道是她家里出了事情。

“不要狡辩!国企公司董事长竟然敢公然收受黑心公司的贿赂,砸死了人不说,我们的工资也开不出来,竟然他开不出来,就让依志天赔!”这些人情绪有些失控,又向着里面的人逼近了几步,木棍已经在苏航和苏北的眼前挥动了。

“大家先安静一点。”苏航举起双手大声说道,“大家出来做工都不容易,赚了钱才好回家过年,但是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涉及到两个公司背后的账目问题,再加上意外事故,法院那边还在审理,我们暂且先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去!别再想蒙骗我们,现在就把钱出来!”

工人们重新激动起来,其中有人向里面投了两个鸡蛋,依云来不及闪躲,抱住头闭上眼睛,苏航赶忙转过身护住依云。

“你没事吧?”他轻轻问,将她藏在自己身后,重新转过身来。

“听我说!他们两个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在这里逼迫一个高中生和一个小姑娘没有任何意义,地袤集团是国企,市里领导都很重视这起事故,调查清楚之后肯定会有交代,但如果你们私自闹事伤人,不仅得不到好处还会受牵连,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做错事,本身距离年底还有好长时间,不要急,这样,如果大家急需要生活费的话,这先将身上的现钱分给大家,还请大家耐心一些。”

苏航从风衣的内兜里掏出几沓现金,他将这些钱平均分成几十摞,依次递到这些人手上,群众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苏航又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地址留给他们,承诺如果调查结果出来之后还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便可以随时去找他。

他做得很稳妥,态度又十分诚恳,果然得到了工人们的信任,他们有序地离开了,并表示在这期间不会再来打扰依云一家的生活。地下车库里终于安静下来,苏航松了口气,他伸出手来摸了摸依云的头,将她凌乱的碎发整理好,脱下风衣外套披到她身上。

“你怎么也来了?我刚才看到你来了就松了口气,毕竟打架还是要亲兄弟,如果没有你,万一动起手来,我一个人肯定不行的。”苏航对他说。

“哥你开玩笑了,有你在不会打起来的。”

苏航也不否认,轻轻笑笑,对依云说:“闹了一下午,你也累了吧,我请你去吃饭,有什么不好的事也比不过一顿美食。”他随即又转身,对苏北和依晨说话:“大家都一起吧。”

两个人都没有要去的意思,依云急急地看向苏北,可他依然没有答应,退后了几步,说道:“你们去吧,我刚吃过不怎么饿,就先走了。”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苏航将车开出来,又特意下车为依云开车门,她有些犹豫,却还是上了车,转眼的功夫,车子便驶出了车库。

一路无言,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路面上白蒙蒙的一片,像烟雾凝结成的网纱,天空似乎也是通透而迷茫的白色,又高又远,整个人间突然便没有了边际,成了一整个嫩白色的蚕茧。

“好大的雾,许久未见了。”苏航转头看了依云一眼,希望打破车里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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