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气,像小孩子阴晴不定的脸,上一秒恨不能钻进树底的阴凉,下一秒又只能站在屋檐下,凝视雨帘中穿行的车辆。如同这偌大校园里的学生,从毕业季的花丛里走出来,那些孩子,好像再走一步,便不再是孩子了。

人的变化,有时是一瞬之间的,就像这世上的所有变化,都是在瞬间便完成的,当你把时间的计量单位化为极小的尺度,当人们在微观的尺度上洞察极端的差异,我们便都像舞台上沉浸的角色,帘幕开合,便是一生的喜怒哀乐。

人们忙碌着、耕耘着、期待着、迷茫着,这是方蓝最讨厌的季节,到处弥漫着滚滚的热浪,冒着汽的橘子汽水和油腻的夜宵,在焦躁的狂热中酝酿着酸苦的浊气,像一艘巨大的灯火通明的邮轮,从嘈杂的闹市区经过,如此不合时宜又极尽炫耀。

可夏天的人们是如此的活跃,似乎是贪恋那长出来的六分之一天,也贪恋冰凉的饮料和雪糕,一定要在这样的季节里放纵和绽放,才值得花费漫长的时间获得一种回忆的快感,这快感类似于烟花的属性,盛大又虚无。

喧闹的酒吧里,方蓝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在她眼前的窗子外,突然升起一束烟花,她抬起头,对着那瞬间坠落的光彩流泪,好像有一千只扇着华彩翅膀的蝴蝶堕入人间,而那些光彩,被遗忘在千人万人中。

“一个人喝酒?我陪你一起吧。”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不需要。”她冷冷地回答。

“你看起来不快活,我可以带你去快活快活。”

“不需要,我再说一遍。”

这男人的手却抓得更紧了,并将她向外面拉。

“滚。”从男人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有些沙哑,却掷地有声,他松了手,整理了一下领带,低骂了一句轻轻走了。

“你闹够了吗?为什么不反抗?”他将方蓝按到椅子上,质问她。

“是吗,我手里拿着玻璃瓶子呢。”她笑了,笑得得意又放肆,好像她终究会赢,输了也会赢。

“你就打算在这一直喝酒?每天喝得烂醉如泥吗?”

“不,我还会抽烟,你看我给你吐一个烟圈。”

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指尖的香烟,酒红色的唇轻微翘起,便吐成了一个烟圈。

“过去看你买醉,看木遥抽烟,如今我也会了,有什么难的呢?”

依晨将她指尖的烟打掉,用脚狠狠地踩灭。

“你发什么疯?如果你看不惯我就从我眼前滚走,不用摆这一副教育人的面孔,我不需要你教育,谁都不用教育我,你们不配。”

他沉默了,灯光将她的栗子色的头发照得金黄,发丝间夹杂着淡漠的酒味,那像是清丽的池塘里升起的泥土的味道,即便是酒,也沾着月光。

“我不是教育你,我只是怕失去你。”

方蓝安静地坐在那,对着窗子,她的眼泪不停地流,如同无休无止的洪水淹没了土地,她的那片土地荒芜而寂寞,没有一朵花是属于她的财产。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或者哪家有了什么喜事,竟忘了在这城市里不允许放烟花,我已经好久没见过烟花了,刚才看见了一个,竟觉得它美得令人难过,她此刻应该会开心吧,就像这烟花一样。”

她说。

“结婚是让人快乐的事吧?你说呢?可我每次想到她,总觉得恶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一种从心里散发出来的恶心。”

“可生命的历程就是这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又能阻止呢。”

“是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我望着那雨也知道,我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可是难过是真的,我真的难过,怎么冲也冲不淡的。依晨,我以后都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眼神极度悲凉,像幕布邻近闭合之时凄婉的告别,像终于没有了任何归路,只剩下机械得活着,这活着,它本身已经没有了依托所带给人的意义,在世间的游荡,蜕变成简单的单线的旅程,通往再不惧怕的终点。

依晨将她抱在怀里,不说话,他想起依云曾经对他说的话,她说,婚姻不过是一个季节里完成了一个仪式,在另一个季节里完成生命的延续,然后其实就失去了实质的意义,重要的事,生命的延续就像接力,寄托着永生的希望,那就是活着的希望。

“方蓝,你会有自己的生活的,即便过去的牵绊再深,你总会学会为了自己而活,或者再为了其他人而活,你也会有爱人、孩子,也会慢慢年纪变大,和小姑她们一样,结着伴在窗台前织毛衣和做食物,你一定会很幸福很安定,像所有人一样,像我希望得一样。”

她的眼前好像突然生出那样的画面,晴朗的、静谧的、平淡的,连木遥也终于温柔下来,她们终于都摆脱了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摆脱了那些灰色的岁月里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伤人的牵扯,能够平和地看待家庭的落败,看待感情的复杂和遗憾,能够像与普通人相处一样,与过去念念不忘或耿耿于怀的人相处,能够简单地说“我不够快乐,但起码学会了不轻易难过。”

如此,想来这样释然的场景是要经过漫长的灵魂摆渡,方蓝在酒的催促下,逐渐安静下来,趴在依晨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的梦里好像有一条及宽阔的河,摆渡人摇着船,从对面划来,那一望无际的水面波光粼粼,她有些焦虑,只是努力地向前望,透过白茫茫的雾,她看到如对岸一般的繁杂的人间,低矮的房子、排着队上学的孩子、车水马龙,这古怪的过去与现实交错的场景,像一张紧密的网,扣在雾气弥漫的天空上,而游走在两岸的人,在回忆与现实中来去穿梭,读懂了生命与传承的状态。

她好像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是被窗外的一缕明媚阳光刺到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极度虚弱,想起身都是一件费力的事,于是她便静静地躺在那,也不挣扎,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光景。

窗外的那一簇茂盛的栀子花开了,雪白的栀子花苞挂在枝头,扑鼻的香气透过玻璃窗的缝隙,也让人神清气爽,漂亮的鸟落在窗台上,也不怕人,叽叽喳喳叫着,它一叫,那对面人家的黄狗也叫起来。

没有改变,也时刻在变。

“你醒了,喝点粥吧。”依晨走进来,他换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衫,端着粥坐在床边,扶着方蓝起床。

“我怎么了,我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生了一场大病,发了几天高烧,一直昏昏沉沉的,吓坏我了,连背着你去打针你都还是不清醒,现在终于好起来了!”

他笑了,方蓝看见他眼睛下的黑眼圈,有些哽咽,又咽了回去,她端过碗筷吃起来。

“我真的都没什么印象,一直在梦里,逃不出来,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看你没事是我最开心的事,方蓝,你看,外面的天气多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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