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恨我,更应该恨我的母亲,她应该恨这家里所有的人,我只是觉得,她有权利知道过去的一切,也有权利知道她亲生母亲的消息。”
“叶岚阿姨还有消息?”
依晨放下筷子,从裤兜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重重地吸了几口。
“爸爸在弥留之际,妈妈曾单独和他说话,她问了关于叶岚的消息,妈妈说:‘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问,他也从来没有提过,可我知道,他一定知道叶岚的消息,至始至终,他爱的都只有叶岚一个女人。’”
“她嫁到小木匠家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小木匠对她真的很好,后来竟然开起了一家具店,成了村子里最富庶的人家。可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叶岚却生病了,她的身体因为年幼时干了太多重活已经很不好,后来生依云的时候,因为娘家的钱都用来给弟弟结婚,没有送她去医院,又赶上难产,差点就死掉了,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她活下来了,但身体却跨了。为了报答小木匠对她的好,她又坚持生下一个儿子,之后没有几年,便离世了,可怜的是,这孩子因为体弱,没有几岁,也离开了。村里的人却嚼起了舌根,说这女人本来就不干不净,而这个从外地来学徒的木匠,命硬克人,在这里扎不下根。止不住的流言蜚语让他刚有起色的生意重新败落,小木匠没有待多久,也被迫离开了。听说后来,他回到了北方的家乡,又重新做起了家族生意。”
屋子里萦绕着呛人的烟味,辛辣的,苦涩的,迷幻的。
人间的悲剧,有时候就像这烟,短短一瞬,便燃尽了一生,留下一缕令人辛酸的雾气,哀叹之余,只有逃离,逃离之余,已是尘埃落定。
方蓝儿时读祥林嫂的故事,觉得匪夷所思且悲愤难当,当时只以为是鲁迅借着讽刺的手笔夸大了这世间的无情,并未全然相信,且当时封建社会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如今她却切深切地明白,祥林嫂就像扎根于某些“贫瘠且腐朽”的土地上的一棵大树,它的根系那样繁盛,像无数贫苦女孩的生活连成的缩影,这缩影在地下埋葬地不踏实、不安分,竟还有长出来的可能!
在这样强大的生命力下,只能有无数人付出代价,叶岚做错了什么,小木匠和依云又何辜,只为了一个急于娶亲的弟弟,为了传宗接代的紧迫,为了将女孩儿的全部榨干用尽,供养那个可以继承皇位的男孩儿!
方蓝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好像看过了一场无声的悲剧,帘幕一开一合,所有角色都沉默在命运的车轮下,这车轮将路边的花碾压到污泥中,留下丑陋异常的歪歪扭扭的疤痕给观众们看,给整个老去的时代看。
“可是,依云姐真的愿意听到这样的真相吗?依晨,我觉得好残忍,如果她一辈子都不知道,她会开心许多。”
“但是叶岚的墓碑就立在那,我想她一定希望看见自己的女儿去看望她。她的墓碑就在我们这座城市,爸爸每年都会去祭奠,如今爸爸不在了,依云也应该知道了。”
方蓝没有再说什么,她不知道要以怎样的理智和情绪去分析这样的悲剧,只能暂且脱离这个故事,平复自己的心情。
“我现在没什么想法,只想让依云好好地度过这一段时间,平安生下孩子,希望有一个孩子陪在她身边,能冲淡这些往事的影响。”
转眼间便到了年底,算起来,方蓝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到清泽了,而这一年,她马上就要毕业了,没有那么多功课要忙,最重要的是,她在这里也没有家,虽然莫玲还是时常来看她,但她终究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
她决定要回去了,收拾好东西,方蓝准备去找依晨,他原本说过要与她一起回去,父亲过世后的第一年,家里虽然不能热闹,但妈妈正是需要儿女陪伴的时候。
今年的雪大,连这南方的沿海城市,也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从食堂的窗子里飘出饺子的味道,教室的门窗上贴了喜庆的窗花,那些通宵备考的学生们下了考场,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
方蓝深吸了一口空气,的确是年末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如今,终于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她好像把所有难过的、失望的事都忘了,转而记起的,是小姑拿手的锅包肉和酸菜鱼。
大概味蕾是最不能骗人的,故乡的味道总是在不经意间涌上舌尖,提醒着远方的旅人别忘记回家。
她穿过那片光秃秃的梧桐树林,走过狭长的石子小路,来到吴蓉的小店门前,她特意路过这里,来和吴老板告别,方蓝还特意买了一只刻着她名字的定制版保温杯,吴蓉的胃不好,却总爱喝冰水,旁人劝她都是不听的,只有方蓝能略微管得住她。
商店的玻璃门紧闭着,门口写着“欢迎光临”的木牌被翻了一个面,变成了“暂停营业”,方蓝朝着玻璃门哈了一口气,用手划开一片清晰的区域,隐隐约约看见店铺的隔间里有晃动的光,想来,是吴蓉又在偷懒,这么冷的天,说不定她是在后面自己煮火锅。
方蓝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朝着光源走去,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场景却成了她难以忘记的伤痛,依晨和吴蓉正挤在沙发上缠绵悱恻,她的金色的长发搭在他的手臂上,身上一丝不挂,她在抬头的时候突然看见了方蓝,却没有很惊讶,推了一下依晨,起身穿衣服。
方蓝站在那,看着地上凌乱额衣服和眼前正在穿衣服的人,眼睛上仿佛瞬间蒙上了一层冰霜,她觉得恶心,一种灵魂深处涌现出来的恶心将她淹没,她口中好像生出了无数难听的话,但却一句也骂不出来,极端的厌恶使她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这样也好,方蓝,我们其实早就在一起了,你现在发现也是好事,正好我们可以趁早断了联系,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依晨说。
方蓝想不到这竟然是从依晨的嘴里说出来的,她走进他,眼睛盯着他不放。
“这么多年,我从一个不希望结婚的人,到最后,期待着能与你结婚,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多狼狈的样子我没见过?最后竟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吗?你说过会和我一起走下去,你的承诺就是背叛是吗?”她的质问让依晨感到烦躁,他后退了几步,有些无奈地说:“原本就是你太自以为是,你还真以为自己多么清高,多有魅力吗?我是喜欢你,可是后来我又喜欢别人了,这世界上比你好的女人多了去了,难道我还非你不娶吗?实话告诉你,我早就厌倦你了,我不是非你不可的,请你认清自己。”
“你混蛋。”
方蓝伸手打了依晨一巴掌,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方蓝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是颤抖的,心也是颤抖的,她将本打算送给吴蓉的礼物放在桌子上:“礼物是给你买的,我现在依然放在这,以后都不会再见了,愿你看到这杯子的时候,能想到我曾经是真心把你当成姐姐看待。”
她没有再与两人纠缠,快步走回了宿舍,拿着行李直接坐上了回家的列车,窗外的雪花愈发密集了,风雪夹杂着众生艰辛,却一刻也不肯定停下。拎着大包小裹的旅客纷纷涌上车厢,带上来一股冰凉的水汽。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这到底是南国还是北国。
这趟车趁着天黑呼啸着离开,穿过黑夜与黎明,穿越无数粉墙黛瓦的房子与蜿蜒的河道。方蓝好像一下子就睡熟了,在梦中,她见到一望无际的平原,高粱和玉米长得粗壮又踏实;梦见她儿时生活的场景,坐在嘈杂的菜市场里,腿上放着破旧的课本,直到太阳升得高高的,她跟着母亲,推着车往家走,手里举着一根几毛钱的冰棍;梦见苏北、木遥逗着一只大黄狗,来来回回遛着跑圈,如此反复,却乐此不疲。
她梦见自己或许从未离开过,从未到过那么远的地方,若是一切从头开始,那些失去的,还一样会失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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