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渊问道:“那群人是谁?”

“一群流民罢了,工作么不干,整天就想赖在玄城混吃等死,还像牛皮糖一样赶都赶不走。”林梨抱怨道。

在玄城,人们是没有自己的土地和房产的,一旦从学校毕业,就必须立刻找到工作,才能分配到住房。大多数普通家庭都非常脆弱,但凡有人生了重病,或者连续一个月找不到工作,就有可能沦为最底层的流民,被驱逐出城。

祁渊蓦地想到了刚才排队买米的、生机勃勃的人们。

强壮的巨人,会毫不犹豫地割掉身上病变和老去的部分,只留下那些强壮健康的机体,才能维持一种鲜血淋漓的光鲜——可惜人不会永远健康强壮,人总会生病、受伤、老去。

祁渊看过去,这群人大概有二十来个,年纪大多在五十岁往上,被多年的劳累摧残,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个病恹恹的年轻人,正不停地咳嗽,一个拄着拐杖的佣兵,正低声下气地和一个一脸不耐烦的士兵套近乎。他颤抖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珍藏已久的烟,想献上去,却被士兵一巴掌拍到地上,锃亮的皮靴踩烂了被寄予巨大希望的香烟。

“求求您了,我们还可以干活,让我们去挖洞吧!”

“我老伴已经六十岁了,你们看看她,看看她呀,被赶出去,活不过今晚……”

“挖洞?”祁渊不记得什么时候还有这种工程。

“嗨,那个啊,”林梨压低声音,“玄城底下不是有好多地洞么,很多都能绕过守卫通向城外,非常不安全,最近在想办法把这些洞都堵起来。”

玄城是一座洪荒纪元之前就存在的城市,前身是一个大型庇护所,地下修建有错综复杂的密道和密室,如同蚁穴一般。在它接近两百年的历史里,曾经三度被异兽占据,每一次人类都通过地下设施苟了下来,成功反杀。

目前,地下庇护所掌握在官方手里,通道对外界关闭,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刻才会打开。一些乱七八糟的地道,则因为年久失修,要么废弃要么塌陷,长期无人问津。

小时候叶盏就经常带着他在密道里窜来窜去,玩探险寻宝游戏。叶盏有一种特别的寻宝天赋,总能带着他找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上百年的陈酿、过期一百年的罐头、被腐蚀了大半的上世纪钞票、以及无处不在的死人骷髅。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去挖洞?”祁渊问。

“工程已经快结束了,还要这群老弱病残干什么?”林梨咕哝道,“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外地人,不是出生在野外,就是从海望城那种乡下地方过来的,又脏又臭,拉低玄城的平均素质。”

说话间,那群士兵动了真格,挥舞着枪杆强行把一帮流民赶了出去,“去、去,去赤城的车队快开了,现在坐上车,天黑前就能到赤城,那地方什么垃圾都收,只要肯干活总能活下去。”

“我们哪有钱买车票啊!”

“杀人啊,这就是杀人,龙鳞杀人啦!杀人啦!”

被驱赶的流民又哭又闹,那些嘶厉的叫声,连同肮脏的气味都被驱赶出了庄严整肃的大厅,慢慢消失不见。

“好了,将军要等得不耐烦了。”林梨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三少爷,我们快上去吧——三少爷?!”

祁渊恍若未闻,快步走向门外,越过那悬挂着铡刀的宽阔大门,只见外面的车站已经停好了几辆卡车。车上有几个武装到牙齿的护卫。

12颗铜子,或者100块龙野币,能买到一张去赤城的车票,获得护卫的沿途保护。

然而他们买不起票,只能在野外走上三天,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这漫长的路途中,他们无疑是一块块冒着香气的肥肉,随时会成为异兽的美餐。

“买不起票就别挡道!让开!”护卫们坐在车上,吆喝牲畜一般把他们吆喝开。

“让我上去!让我上去!”那个残废的老佣兵死死扒着车门,“你们神气什么?早晚有一天你们也会变成我这样,你们神气什么?你们没几天好得意了!”

回答他的,是挥舞下来的拳头。老佣兵瞪大眼睛,躲都来不及躲,忽然见空中有什么金灿灿的东西飞过,啪地一下打在护卫手上。

“啊啊啊啊——”

护卫大声喊疼,正想发作,忽然发现砸中自己的是一枚金币,顿时定格在了一个要怒不怒要笑不笑的滑稽表情。

“这些是车费。”祁渊从口袋里握出一把钱币,有金的有银的,哗啦啦撒在地上,耳鼠奋勇蹬腿,想要趁机飞走,被祁渊迅速摁了回去。

护卫们趾高气昂的嘴脸顿时消失无踪,从车上跳下来,毫无尊严地蹲在地上,合掌搂起那些远超车票价钱的金属通用货币。

流民们看到那男人身材高大,腿尤其长,脊背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刀刃。压得低低的鸭舌帽下隐约可见英挺的鼻梁和下巴,嘴唇微微翘起温和的弧度,但却无法冲淡那种凌厉的气质。

他们心中感激,却不敢靠近,黑压压地挤在一起,像群狐獴一样探头探脑。

见护卫们捡完了钱,祁渊道:“把车票钱拿出来,多的分给他们。”

“这……”护卫们互相看了几眼,都觉得别扭,赚不到是一回事,拿到手里的钱岂有吐出来的道理?却又不敢违拗这个一看就身份高贵的男人,便都敷衍地点头称是。

“别跟我耍心眼,三少爷的话都给我记进心里去!”林梨不知什么时候跟出来了,牙尖嘴利地骂道,“回头我要打电话给赤城卫队,打听你们到底有没有把事给我办妥了。要是谁敢动什么心思,小心将军扒了你们的皮!”

“是!”护卫们都认识林梨,哪里还敢动心思,当场就把多的钱分给了流民们。他们攥着钱,七嘴八舌地道谢,祁渊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出发的时候到了,护卫将卡车尾板放下来,把二十来个流民都装了上去。那些脑袋低垂着数着分到的钱,那些满是皱纹的脸上即使泛出点喜色,也显得万分愁苦,好像拧一拧那些松弛的皮肤,就能拧出几滴痛苦的原浆。

祁渊的手插在口袋里,揉着耳鼠的脑袋,把它揉得东倒西歪,敢怒不敢言。

终于不感到陌生了,他想,这才是我认识的玄城。

他并不是出于同情才给那帮流民钱的,实际上现在的他很难产生类似的情感,不过他参考了自己过去的行为模式——假如还是那个满腔热忱的天真少年,绝对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有意地模仿过去的行为,拼凑那些支离破碎的情感,对抗血脉的侵蚀。

做完这些后,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看着他们满怀感激的脸,他的心灵深处的确产生了一些细微的触动:有些同情,又有些悲悯。这些细微的触动积攒起来,将会组成他的人性。

所以没什么好感激我的,祁渊自嘲地想,我不过是在利用你们罢了。

祁渊跟着林梨上楼,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接起来,对面是孔雀。

“叶盏逃走了。”孔雀报告,“洗手间里有密道。”

机器人没有感情,孔雀尤其没有。在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她已经强行破坏了厕所移门和密道门,一边在漆黑的密道里追踪,一边等待着主人的斥责或者下一步命令。

“哈……”

然而祁渊非但没有生气,还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

说来也怪,他并没有认真地去找过,但好像每次叶盏精心策划的逃跑,最后都会倒霉地撞到自己手心里。这不龙鳞正好在城门堵洞口,叶盏就眼巴巴地往洞里钻?

孔雀感到奇怪,她觉得自己的情感系统应该彻底升级一下。

“好啊,多跑跑还能散散心。”祁渊笑着挂了电话,“继续追踪。”

电梯的镜子里,祁渊看到了自己扬起的嘴角,忽然愣了一下。

这不是一个故意为之的笑,也不是一段苦心经营的情绪,它很自然地就产生了,却又像一个奇迹般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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