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倾这一路很长,慎王府建得偏远与她家里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不过好在距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在,怎么都是来得及的。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车上的月桃陪她坐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撩开侧面的窗帘向外张望。
大抵是终于离开慎王府了,沈容倾听见月桃长舒了一口气,就跟不用再回来了似的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她今日因着回家见母亲便戴了条颜色浅些的缎带,白日里光线充足,即便蒙在眼睛上也能大致看见些事物的轮廓,不至于沉浸在一片黑暗里。
隔着窗帘的缝隙,道路两边的景物在快速的移动。沈容倾恍惚间想起,自己好像有很久没有这般仔细看过外面的光景了。
上一世她看不见,童年时脑海里的记忆便是她对世间景色全部的印象了,重生归来一直为着母亲的病和冲喜的事奔走,即便出门也多是带着缎带怕被人瞧见眼睛。
细细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外面的世界。
另一侧的月桃似是在扒着窗口远远望着那离得越来越远的王府,沈容倾趁她没注意到自己,悄悄撩起了一点缎带的缝隙。
窗外微风和煦,阳光并不刺眼,三两朵成片的白云缓慢地移动。道路边高高长起的野花野草随着风的方向有规律地摇摆着。
一切是那么的寻常,却对沈容倾而言,是曾经只能在记忆深处看到的景象。
身后月桃坐回来的声音明显,沈容倾不得不放下了手中撩起的缎带,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车夫扬了下鞭子让马跑得快点。她听见身侧的月桃低声开口:“主子,咱们这次回去是不是还得去见大夫人他们?”
沈容倾轻轻阖了阖眸子,“哪里用咱们主动去见,他们怕是早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沈家这一辈兄弟四人,分苑居于同一府邸。老侯爷年事已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府中琐事账务皆交由沈容倾大伯父一家来掌管。
她的这些亲族最为势利,估计早已经听说了她冲喜成功的事,掐算着万一魏霁一同跟着她回门,可以多加攀附。顺便揣度一下慎王对于这门婚事的态度。
月桃张了张口,神色有些担忧:“可是……可是王爷他并没有跟您一起来。”
回门对于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不仅是可以与亲人相见,更是夫家对她重不重视的体现。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去,被那么多人瞧见,可想而知自家主子一定会被人轻看的。
沈容倾不以为意,知道月桃的另一层意思,可这么多年她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无妨了,他们散了才好,散了我就可以早点回院子里看母亲了。”
……
果不其然,一切正如沈容倾料算的那样,安南侯府门口聚集了很多的人。车夫将马车缓缓停下,月桃先行下去准备。
沈容倾隔着窗帘的缝隙悄悄朝外面望了一眼。人真是齐,大伯一家还有二伯母和四婶,除了那个公务繁忙的二伯父和整日不学无术在外厮混的四叔,其他长辈算是都到这里了。
守门的小厮和扶着自家主子的丫鬟在门口站了一大堆,里面怕是还有一群下人在观望。从她父亲去世至今,对她们家哪里有过这样的阵仗。
“主子……大老爷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都在。”马车外的月桃担忧地轻声念叨了一遍。
沈容倾慢慢从回忆中淡出,收了视线,将胳膊递了出去。
“慎王妃到——”
车帘外有小厮高声宣了一句。门口自看见车马便噤若寒蝉的人们一听这个顿时有按捺不住的,产生了些窃窃私语。
不是先宣的王爷,而是先宣的王妃,那就意味着……
深颜色的轿帘内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皮肤白皙,肤若凝脂,紧跟着露出来的宽大袖口栀子色底由金丝线绣着精致的纹路。
月桃立刻迎了上去将人搀扶下来,沈容倾隔着缎带淡淡打量着凝视着她的众人,停顿了片刻,微微福身行了一礼:“容倾给大伯父大伯母请安,二伯母、四婶安。”
众人面色一变,赶忙扶她起来。
方才她刚一下马车,他们都有些恍神,从前其貌不扬日日穿着寒酸旧衣的一个姑娘,如今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令他们险些没将人认出来。没想这一愣,就安静得久了些。
若是寻常人家此时行礼倒也正常,可沈容倾无论从前在家里再怎么样如今也占着慎王妃的名头,稍懂规矩些也不能就这么站着。
更何况眼下可不是在家中,是在安南侯府的大门口,若被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了他们就这样受了沈容倾的礼,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在打他们的脸吗!
“好孩子快起来。”大伯母郭氏第一个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脸上虽赔着笑,内心却骂沈容倾故意使他们难堪。
沈容倾朱唇轻轻勾了勾,再抬眸时已换上了平常般的神情。
大伯父沈承武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忙开口道:“好孩子,你这一路颠簸辛苦,对了,怎么不见王爷陪你一同回来?”
沈容倾掩在袖中的手轻轻攥了攥,暗道这些人真是心急,她才下马车就迫不及待想要从她口中套出话来。
她轻声道:“王爷初愈,不宜舟车劳顿。”
淡淡一句话,断了他们所有人的念想。
郭氏扯了抹笑,给周围人都递了眼色,假意讪讪道:“也对也对……倒是咱们不懂事了。快进来快进来。”
众人迎着沈容倾进了安南侯府,近身仍由月桃扶着,其他人并不靠前。
大伯父一家最好脸面,有外人在时还肯装,如今进了府邸,便没那么多顾虑了。郭氏自以为沈容倾看不见,便肆意上下打量起她。
沈容倾忽而脚步一顿,“不知祖父现在可醒着,我初回家中,理应先去给祖父请安。”
郭氏面色明显僵了僵,不过她很快恢复了神色,如常般应道:“你祖父刚服了药,才歇下,咱们……咱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休息了,你说是吧?”
沈容倾已经试到了自己想试探的结果,便没再坚持,微微点了点头。
她小时候祖父对她很好,但这些年自从祖父重病由大伯父一家照料,她便很少有机会能见到,四房压根儿不去,二房同大房一向关系不错,倒是不见大伯母有多阻拦。
上辈子她便隐隐所觉,只是看不透究竟是祖父因她父亲的事怕见了触景伤情,还是其他人有意为之。直到前世最后,祖父曾在一次清醒时将她唤到身侧几度喟叹,交给她一盒装满了银票的木盒,她才最终明白过来。
今日这一问,便是印证了她从前的猜想。前世究竟祸起这一盒银票还是其他什么尚不得知,祖父她肯定是要见的,只是今日时间太短,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来不及与大伯母斡旋。
这边郭氏生怕她继续坚持,按捺不住道:“容倾啊,你母亲还在家中等着你,不如先去见一见你母亲?”
沈容倾敛了敛眸光,轻轻一笑道:“是了,不该叫母亲久等的。”
郭氏一听这个便安了心,遣了小厮为她引路。他们这些人都是为了慎王才出来的,眼下瞧着慎王既不会来,沈容倾也不像是多受重视的样子,便纷纷找了个借口离开。
样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为的是面子上过得去,不失了身处侯门望族的体面,关上大门都是心知肚明的自家人就无所谓了,很快便原形毕露。
沈容倾并不在意他们,甚至可以说巴不得他们快些离去。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
沈家这一辈四人,分苑而居于同一府邸,所有人维系着表面的光鲜,可内里最破败的,只有沈容倾一家。
剥落的墙皮,年久失修的房间……前一阵子因着她要出嫁了,家里才为着体面派人过来修缮了一下,说是修缮,其实只是将外面的院墙重新刷了一遍,内里不改,依旧用度不全。
芷露听说沈容倾今日要回门,一早便候在门口时不时张望,这会子见人终于回来了,眼眶顿时就红了。
“主子……”如今不能再唤姑娘了,只能唤主子。芷露几步向前,见到沈容倾便要跪下。
沈容倾不用看也知道她要做什么,抬手便阻止了她,“快起来。”
芷露含着泪应了,接替了月桃扶上了沈容倾的手,“主子,家中一切都好,您别担心。”
她一向最理解沈容倾的心思,自家姑娘如今放不下的全部,都在这间院子里了。
沈容倾微微颔首,轻声道:“母亲可还好?”
芷露应道:“都好都好,您让配的那副药很管用,如今夫人的气色已经比前两日好很多了。”
那是沈容倾重生前才得到的一个药方,只是那时她母亲的病有些耽搁了已经无法根治,大夫说若是能早几个月服用就好了。
如今她已经将那几味药的名称和分量记下,重生后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了一趟药房,抓这副药方。眼见真的有起色,这确实是一件好事。
沈容倾扶着芷露,快步向屋中走去。周氏坐在房间里一直向外张望,几次想到外面等着却因一受了凉风就会咳嗽,几次被身边的嬷嬷和芷露劝了回去。
母女相见,周氏几度哽咽。
沈容倾安慰了好久,反复称自己过得很好,还拿了此番带回来的各类赏赐来瞧,周氏才微微宽心。
母女两人又说了好些体己话,一同用了午膳。午后沈容倾亲自服侍母亲服了药歇下,这才轻手轻脚地从屋中退了出来。
屋外院子里,芷露和月桃正一起清点这次沈容倾带回来的东西。月桃还兴奋地跟芷露地念叨这两天她在王府的所吃所见,全然忘了当初她有多么害怕魏霁这个人。
“主子!”两人见了,忙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过来扶沈容倾走下台阶。
沈容倾微微顿了顿,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她们实情,可是有些事她只能自己担着,出了事也不能连累旁人。如今这个院子里的人和物,便是她全部想守护的东西了。
“清点的如何了?”她轻声开口。
芷露应道:“快结束了,就剩下几匹缎子可以直接找外面的铺子制成衣裳便没有收进库房,其余的都已经整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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