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虞国中年宦者令闻言,半直起身先恭敬回道:“是,咱叫虞有年,是当年老虞候给赐的名。”
之后才苦笑着又道:“贵人您说笑了,以您的狠辣手段,连虞候夫人都已经。虞候夫人与天子有染,她身死无踪便是通天的大事。
您又怎么可能,放着咱这等能做人证的活口,不顺手除掉?
有年不敢奢望活命,只求贵人能让咱死有葬身之地,余愿足矣!”
段舍离这才明白,敢情虞有年是个心里有数的。他按照暗世开启前大安朝常理推断,知道自己必无生路。索性坦然面对,不再去作无谓的挣扎。
如此心态,倒像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段舍离眉头轻挑,嘴角牵笑道:“我要是告诉你,暗世开启,大安朝世道已土崩瓦解。天子及朝堂诸公,尽数死于邪祟异类之口。
日后连诸侯贵族体系都将不复存在,我根本没有杀你灭口的必要。你还一心求死么?”
宦者令虞有年大睁双眼,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段舍离。刚想脱口而出说他疯了,却又想起这两天耳闻目睹的种种怪异情形。嘴巴张了又张,始终说不出话来。
段舍离“呵呵”一乐接着道:“这里是北地祁国海岸,距咱们先前所在岑国海湾万里之遥。你们虞候夫人显露天妖真身,也是你自己亲眼所见。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若真想杀你灭口,又何必跟你说这些废话?”
虞有年不是个糊涂人,段舍离最后一句话太过有理。登时令他相信了对方所说,种种难以想象的大变故。
然而没有了自己必死无疑的念头,虞有年远看祁国荒凉海岸,近看周围满地狼藉。再想想平日里所有熟悉之人,今日竟死的死、逃的逃,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他不禁凄然惨笑道:“不瞒贵人说,您就是不杀我灭口,有年也不知接下来该往何处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虞有年茫然自失,随口而言。他没指望眼前这位心狠手辣的贵人,理解他此时,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古怪复杂心绪。
然而偏偏,段舍离是理解的。而且一听就明白,他这是种什么样的状态。
这种状态在后世现代社会,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做“体制化”。
是说一个人在他熟悉的小范围环境里,可以活的如鱼得水,甚至手眼通天。可一旦脱离熟悉的规则和氛围,他却很可能处处碰壁,生存艰难。
其实段舍离在后世作为顶尖学者,同样有很深的“体制化”感受。他常年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到处讲学授课,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但那都是处在象牙塔小圈子里,和整体社会大环境,有着无形却极为清晰的隔膜。只要离开象牙塔小圈子时间稍长,他立刻就会明显感觉到种种不适应。
再看宦者令虞有年此刻状态,与后世清末废除太监时的情形极为相似。据说当时曾有学者询问过上千名太监:回家后不做太监了,该怎样开始新的生活?
上千名太监,居然没有一个人能给出答案。他们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是头都想破了,也丝毫想象不出,该怎么去过不当太监的生活。
对大安朝所有诸侯国的宦者们来说,这个问题远比清末废除太监时更为严峻。暗世里无处不在的致命危险,不会问宦者们:你该怎样开始新的生活?而只会问他们:你该怎样才能让自己活过今天?
所以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关系非常奇怪。天妖猞猁苍离临死前化形成美女,试图激起段舍离怜惜之心。段舍离却毫不留情,亲手送她上路。
可轮到不知自己该不该活下去的虞有年,段舍离却觉得,他不但应该活下去。
而且最好能活出,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全新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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