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蕊我就说罢,出来散一散心,周身都舒畅许多,除夕夜的纤湖畔可难得没有那些臭男人来打扰。”阮金屑步履轻快雀跃,不时转头回望,俏丽清脆的欢声笑语如银铃般回荡在园子深处飘雪的绕湖回廊。
往日人来人往今夜却静谧空旷的回廊,廊道一侧是覆雪银熠的湖面,一侧是影影绰绰的冬桠,檐下几步间隔便悬着成对的羊角灯笼,映照着窸窣而行的一对姐妹花纤长绰约的背影。一红一白,宛若深夜暗色中盛开的二色梅树。
“那儿的红梅往年春节时不过初绽,端的是稀疏无力,今岁这时候却已经开得这样蔚然,”阮金屑突然往前走了几步,踮起脚尖,抬眼指着不远处回廊转角后——那里栽种着一小片红梅树,如今正在花期——面上乍欣,喜道,“阿蕊,你不是最爱梅花,咱们便去看看如何?”转头强挽过苏蕊婳的手,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虽有些偏僻,但日常也有人打扫,不会下不了脚。好不好?”
苏蕊婳这才打起精神。
“阿姊从冬节飨宴之后便时常魂不守舍,这是怎么了?”阮金屑心细地察觉到了苏蕊婳的不对,连忙关切道,说罢眉心动了动,突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该不会……阿蕊是有了心上人了罢?!”
“胡说什么呢,”两人关系一向亲密得紧,苏蕊婳微微一怔,随即佯怒地拍了阮金屑一下,嗔笑道,心中却蓦然回想起,一个月前的冬节上,因着浮萍苑新得了一张前代大家斫的青桐凤尾琴,她千呼万唤始出来,隔着一道纱帘为众宾演奏了一曲教坊司新打制首次面世的《红梅曲》。曲毕,久寂,而后满堂喝彩。台下才子墨客争相为她的一曲不吝词句地作出各种溢美的诗赋,争相在她离场前站在尽可能近的台下吟颂,盼得佳人一顾,过后更是纷纷将其写于诗笺投送给苏蕊婳,一时琼楼阁无数纸条纷至沓来,光是自荐帷帐的,就装了满满一匣子。
但其中唯有一首入了她的眼:“弦上说万语,吾闻却无声。红梅知卿意,素骨亦铮铮。”更重要的是,在台上流连徘徊时,她确实听到了诵出这五言绝句的声音,那是一个温润如融雪、又微微清哑的男子的声线,一听,就再不能忘。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阮金屑仿佛没有看到苏蕊婳面上的变化,只状作随意无所谓道,“咱们青楼女子,横竖是要迎宾接客的,阿姊好歹最后一关是自己有权利掌眼的。比起听凭姆妈只凭财势遴选出候选,随便挑一个看着顺眼的,若是本身有了心悦之人,到时直接招他入幕,往后虽无正式名分,也是两情相悦一双人,岂不快哉?”
“你啊,我可从不敢说这样的话,”苏蕊婳脸不禁泛起微微红晕,却叹了口气,摇头无语道,两人一边携手一边沿着长廊往梅林那边去,“小阮你不知,刘都知早些时候便对我说,明岁年初便要放出风声去开始为我相看,一年的时间,最迟后年我十八岁生辰前,便要……择出入幕之宾。可世事哪里有人想的这般完满顺遂呢?”
望着无月的夜空中漂泊的雪絮,落在澄净的湖面上,苏蕊婳不由伸出手,接了一捧飞入回廊的雪花,边走边吟道:“雪花何所似,飘散入澄湖。心若如此镜,柳絮亦无辜。*”
心下暗自感慨,若真要择“婿”,也须选能写出那样诗句的男子,即便只有几分能懂自己于如水柔弱之中隐藏的如弦坚硬,这身似浮萍的一生便也不悔了。就在这时,身边传来阮金屑的惊呼:
“哪里来的臭男人,竟躲在这里,是要图谋不轨不成?!”
苏蕊婳也是一惊,定神看去,这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临近这一从梅林边,脚下的几条青石台阶下,一条覆盖在绒毯后的积雪下的小道便通往树丛深处。
说起来不过是十数株红梅树聚成的小小一片,但树形未经修裁十分繁茂,又借着回廊排布得错落有致,何况虽满枝堆着冬天一层层落上的雪,梅花却依旧开得十分热闹。最近的一株树的枝干后果然有一男子的身形茕茕孑立,背对着回廊,面朝着纤湖,似在凝神注视着景色。枝桠间微有模糊的身影倒是颀长清瘦,不似那般歹人。
听得呵斥,那人才回过头来,也仿佛吃了一惊,差点折断了树梢,连忙扶了扶花枝,转身小心地拨开树枝,半晌方踩着雪转到树前来,只瞥了廊上两人一眼,就慌张地垂下头,理了理仪容,一面拱手鞠躬,一面出声道歉:
“小生随友人来此,不慎迷路,途见梅花经雪,枝条尤傲,故而流连。唐突了佳人,还请莫怪。”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苏蕊婳不由瞬间呆愣住。还是阮金屑一连声的唤“姐姐”,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着廊下的人,头戴幅巾、身着青衿,微微颔首,不过也可看清他面庞端正,颇有几分俊逸,是个年不过二十岁许的一个后生罢了。不过一举一动间透露着读书人的气质,也丝毫感觉不到无礼窥探的样子。
感觉到阮金屑又拽了拽自己的衣袖,苏蕊婳这才凝了凝神,淡淡出声道:“郎客无妨,说来也是我和小妹扰了公子赏梅的兴致。”
“哪里,”那男子连忙又作揖,“叨扰两位,嗯……不知两位娘子可知回前院的路怎样走?”
阮金屑瞪起了眼睛,突得扬声,咋咋呼呼道:“你也知唐突了我们又还来问路,怎就准备这么随便走开?”呵出的白汽扑在一斗珠比甲的白狐绒镶边上,通身的素色竟是被阮金屑穿出了迤逦的色彩,她姿容神情与平素迎来送往时截然不同,只见娇而不见媚。便是生气,也不让人觉得厌恶。
“我们听闻此处梅花早开才想要来折一枝供瓶,可是没想到地上已经积满了雪,”她指了指脚下的青石阶,后生的目光不由微低划过阶上的两双脚尖,绣着缠枝银线的纹路,听着那凌厉清脆的声音道:“我们穿着丝履如何过去?”
“呆子,”见那后生不恼却茫然呆愣愣的样子,阮金屑眼中微闪,不由嗤笑出声,抬手指向不远处开得最繁茂的一株梅树无语道,“你若要赔罪要问路,便与阿姊折那边的一枝梅花来如何?”
“小阮,”苏蕊婳连忙压低声道。
那后生却是立刻拱了拱手,转身,头也不回重进了林子,片刻,怀中抱着一枝开得极为繁茂艳红的梅花,走过来,顾不得头肩还顶着落雪,微微垂首,在阶下将梅枝递向苏蕊婳。
苏蕊婳先是微退了一步,半晌,还是伸出了手。
四手一触,皆是冷如冰霜,那后生不由一抬眼,也是微微怔住。
苏蕊婳今日一身藕色镶雪狐边长衣,却难得披了一袭大红的绒织素面斗篷,昏黄的灯笼和雪地的映照下,越发衬得她冰肌玉骨。丝缎细腻的袖口露出一段素腕,青葱十指执着开到极盛的梅枝,清艳的容貌便在红梅旁,她仿佛便是天上坠入凡尘的梅花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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