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李稚站在房间中,看着自家亲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抹眼泪一边碎碎念。
“你怎么就考上了呢?别人都考不上的,你怎么就能考上了呢?这怎么还要去盛京呢?”李庭说着话又把几样东西放入了包袱中,“那个文书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可别是假的吧,这么多的人偏就你一个考上了,若真是多好的差事,他们其他人就没有行贿考官的吗?”
“爹,官考行贿是要诛九族的。”
李庭回头看向他,李稚立刻识相的住嘴。
李庭继续埋怨,“这你真想要当官,你当个小官就好了啊,在咱们这小地方当个主簿、当个县丞多好,这你去盛京一路上多远啊,万一在山里遇到些豺狼虎豹,再遇到些打家劫舍的匪徒,还有山火、地动、洪水……”
李稚听着自己的一百种死法,忙打断他道:“爹,我可以走官道住客栈。”
李庭:“客栈那都是黑店!”
李稚:“那我可以住寺庙!”
李庭:“寺庙里有妖怪!”
李稚:“那这样我从江州坐船去!”
李庭:“那船走到江心漏底了!”
逃不过的李稚:“……”
李庭:“你就非要去盛京不可啊?”
李稚低声说:“我考上了啊。”
李庭忽然道:“爹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约莫也活不了多久了。”说着便抬手捂着嘴咳了两声。
李稚停顿了下,“爹,您今天中午刚吃了三大碗饭。”
李庭手中的动作一停,“爹这临死前想多吃几口饭都不行吗?”
李稚立刻点点头,“行!都行!”
李庭收拾好了包袱,却没有递给李稚,而是一把抱住坐在了门槛上,整个就一脸“忽然不想活了”的表情。
李稚想了想,心思一动,“爹,可我要是不去的话,盛京会派来人查的啊。”
李庭一下子看向他,“他们来查什么?!”
“查我啊,我现在是朝官,虽然没有品级,但我若是无故不去上任,那朝廷肯定要派人来核查的啊。”李稚走上去在他面前蹲下,手肘撑着膝盖放低了声音,“这顺藤摸瓜,说不定就查出咱们家从前倒卖……那些东西。”
李庭的神色立刻变了。
李稚记得,小时候他爹一直避免和官府打交道,对他说是因为他从前倒卖过一些“那些东西”,查出来要被抓去发配边疆,虽然李稚至今也不知道他到底卖过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他爹的死穴,每次地方官府派人来征个税赋他都要心惊胆战半天,后来随着年月增长才渐渐地好了些。
李稚伸出手慢慢去拿自己的包袱,“不能被查,看来我还是去赴任比较好。”
李庭拧着眉头糟心地看了李稚半天,“怎么会这样啊?”
僵持了多日,李稚最终还是去赴任了,他临走的那天,李庭抓着他那是千叮咛万嘱咐,“你在盛京千万不要得罪人,你就老老实实地当个小吏就好了,本本分分做事,不要跟人多说话,也千万不要去招惹谁。”
李稚点头,“好,爹,那我走了。”
李稚拿过了自己的包袱,跟着其他人一起登上了船。
渡口上,李庭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船只,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船上的李稚见他站着不动,朝他喊:“爹,你早点回去吧,多保重身体。”
李庭紧紧皱着眉头,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真是的……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相较于父亲没缘由的忧惧,李稚的心情倒是很不错,船在江心慢慢走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了干粮,掰开了一点塞到嘴里,少年安静地坐在船头看那远山风景,风吹起银色水浪拥着船往东南方向行去,目的地是那座旧时被称为金陵、如今改名为盛京的千年古城。李稚从前听人说那里面高门林立、遍地朱衣,名士们风流任诞,隐士们仙居竹林,一时也不由得心生向往。
盛京,传说中的千古风流之地,都说那里的人一个个都跟神仙似的,也不知道神仙是什么样子?李稚又吃了一口东西,正慢慢嚼着,忽然想起自己没多少盘缠,一切都要省着来,他放下了咬了一口的馒头又重新放回了包袱中。
李稚挺穷的,具体有多穷呢?就是一个馒头要克扣着吃两天的那种穷。同乡的船夫承了他爹的情分,送了他一程,他下了船来到了宁州府,前路就只靠两条腿慢慢走。
其实按照朝廷的规矩,新官上任,无论你是什么品阶,朝廷都会帮你把上任的花销给报了。盛京门阀林立风气豪奢,新官上任尤其是京官,那沿途花销打点必然不少,毕竟当了官你买个高级点的马车也不过分,若是你带些个仆人,那仆人也要骑马坐车吧,走路?没听说过。
某种意义上说,这笔随意报销的费用,其实是朝廷给京官的第一笔隐□□利,大多人都会报个几十两。
后来李稚到京城后,到京兆处拍出了自己的条子,那报账的官一看见那上面的数字就愣了,“六钱银子?”又看了眼对方的籍贯,更震惊了,“京州过来的?!”李稚的上司同僚们听说了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那是纷纷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能走路就走路,一个馒头吃两天,住宿那就在荒山寺庙中解决,兜里就揣着几文钱还一门心思操心着国库盈亏,这种人……当天就被扫进仓库吃灰去了。
盛京不需要你这种人才。
李稚这会儿还没有领受到来自盛京土著的毒打,他正在山林中长途跋涉,眼见着天越来越黑,山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他想着还是赶紧找个歇脚的地方,远处出现了一座黑白道观,虚虚渺渺地隐在白雾云雨中,李稚抬手遮着雨,他决定去借宿一晚。
道观名叫“寒天观”,门上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走近了看这道观倒也不大,门前的山道被清理过,青石子上落着大朵的白桂花,被雨水打湿了,山寺外头扎着柴荆栅栏,看起来像是哪个山野隐士的居所。李稚沥了沥衣服上的水,整理了下自己的仪表,然后才走上前去敲门。
道观中,雨打竹林,两个人正在长廊中下围棋,案旁的灯花往上卷,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响。
穿着朴素黄色道服的老道士抬手落下了一枚白子,“你父亲近来可好?”
“年前病了一场,索性称病退了,如今休居在城外东山。”
“他倒是享上了清福,东山是个退隐的好地方,云霞雾绕神仙宝地,他自己放下了凡尘俗务快活去了,只把偌大的门庭都压在了你的身上。”
一只修长的手在棋盘上落下枚黑子,“也无不可。”
老道士笑了下,“你怕也是心累,原本闲云野鹤神仙似的人物,尽操心这些繁琐俗事了。说起来你也有二十七八了,怎么一直也没传出来要娶妻的消息?”
“没什么心思。”
“你心思太冷了些,和我比起来,你倒像更是个道士,还是个雪堆的。”
“世叔说笑了。”
老道士叹了一口气,摇头笑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也就你还叫我一声世叔,这趟你回京路上过来看我,我心中很欢喜,院子里埋了点桂花酒,我待会儿命人挖出来几坛,你捎上些吧。”
“好。”
两人正下着棋,一个十多岁的道童忽然跑了过来,他在廊下收了雨伞,轻轻喊了一声“观主”。老道士放下了棋子望了一眼过去,“怎么了?”
“外头有个人想要借宿。”
道童提着灯将李稚引入后院的空房,对他说:“我们观主说了,你今晚便在这后院住下吧。”
“多谢。”
“无妨的。”小道童说话倒是很客气,“这房子再往后面走两步是厨房,那里面还有点吃的,你若是饿了,可以自己去吃一些。”
“多有叨扰这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想要亲自去谢过观主,不知观主可方便?”
“也行,不过观主正在后院会客,你稍微晚些过去吧。”
“哦那好,多谢。”
小道童提着灯离开了,李稚抬头打量了一圈房间,他把包袱放在桌子上,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大概小半个时辰后,李稚来了后院,隐约可以看见栏外竹林中有烛光闪烁,他见四下没有人,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就站在屋檐下等了一会儿。小道童提着两大坛子酒从小道上路过,一抬头瞧见了等在屋檐下的李稚,皱眉喊道:“你是谁啊?”李稚回过头去,他这才认出来,“哦你是那个借宿的!你亲自来谢过观主吗?”
“是的。”
小道童手里提着两大坛子新挖的酒,一边艰难地打伞一边还要搬东西,看起来动作很是艰难,李稚见状走上前去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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