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霁唇翘起,颇为享受她在身后追着喊“夫君”的样子。他像个大爷一样洋洋得意了半天,却又不好意思让人家追更怕小淑女追累了,就不追了。原霁停下步,向身后关幼萱伸出手。
原霁:“过来,夫君给你介绍一个熟人。”
关幼萱看到他伸出的手,忙将手背后,不想和他拉。她却又“哎呀”一声,被他轻轻松松地拽了过去。
熙攘人流间,原霁搂着关幼萱的肩,将她护到自己身边,向一个地方走去。关幼萱完全被他压在怀中一般,抬头也不知道看哪里,只走得跌跌撞撞。直到原霁停了下来,笑道:“老丁,有新鲜玩意儿么?给我夫人看看。”
被问的人开了口:“这不是小七郎么?”
关幼萱仰起脸,看到原霁是在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说话。关幼萱吃惊的,是这个人碧眼深目,虽然说着一口流利的大魏话,可他分明是漠狄人的长相。
老丁好奇地看向关幼萱,关幼萱落落大方地站在原霁身边,对他露出一个笑,分外有礼貌地打招呼。
老丁愣一下,然后看向原霁:“你这夫人漂亮啊。”
原霁懒洋洋地笑一声。
叫老丁的人这才回答原霁的问题,他拍着肚腩,笑起来嗡嗡嗡:“不好意思,最近漠狄和大魏打仗,出关路不好走。咱这里没有西域来的新鲜玩意儿,倒是有不少长安来的新货。你们瞅瞅?”
原霁嫌弃:“长安的东西乌七八糟,不稀罕。”
一直到二人离开了那里,关幼萱才小声跟原霁说:“那个老丁,是漠狄人啊。”
原霁正在想事,漫不经心道:“是。”
关幼萱:“可是凉州,怎么能有漠狄人在这里平安地做生意呢?”
原霁一顿,他低头,看着关幼萱清澄又不解的眼睛。他问:“什么意思?”
关幼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一直是这样么?你们让漠狄人来凉州做生意,心里不害怕么,不担心这些人还是向着漠狄,偷偷做了细作么?你都担心梁王派来的军人是细作,难道不担心真正的漠狄人么?”
原霁对她的语气变淡了:“老丁自出生就在凉州,虽是漠狄人,却不被族人接受。如果凉州也不接受他,他该何去何从?凉州这样的人,是很多的。多少凉州人的眷侣,都是大魏人眼中的异族人。咱们这边的环境就是这样排斥异族人,只相信大魏人么?
“行不通的。”
关幼萱说:“我听阿父说,大魏人是反对凉州接纳异族人的。关家是关内大户,原家和关家联姻,总有一个原因,是想平息大魏对凉州的异词吧?如果凉州不接纳这些异族人,不就没有这样的需要了么?”
原霁冷目看向关幼萱:“你怎么知道这些?谁告诉你的?”
关幼萱无视他一瞬间的警惕,她低头拽了拽自己和袖子缠在一处的发带,没有负担地说道:“我自己看到的呀。我来到这边,发现这边和我想的不一样。凉州人好像和异族人格外亲近。明明你们在和漠狄打仗,我弄不明白这些。”
原霁盯着她漆黑的眼睛,目中的审度慢慢褪下。
如果是旁人说这样的话,原霁一定愤怒。但关幼萱语气总是带着一股子天真,她眼中并没有对人的偏见,只是单纯地和他讨论这些事。
原霁带着她向少人的地方走,压低声音:“因为凉州没有其他人路走。如果凉州放弃异族人,凉州才完了。”
关幼萱:“为什么?”
原霁:“关幼萱,你说实话,你嫁给我前,是不是有些瞧不上这里?”
关幼萱怔了一下,心想现在也没多瞧得上啊。
她抬目,碧蓝天宇下,街上胡服男女来去,兵马时而巡逻,戈壁沙漠与绿洲错落有致。这里的习俗和关内不一样,又常年战乱,谁会喜欢呢?
原霁专注地看着人群:“我喜欢。”
关幼萱心一颤。
他说:“长安是瞧不上凉州,看不起我们原家的。我们家常年作战,守卫边郡,但在长安那些诗书传家的大世家眼中,我们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只会打仗,没有底蕴。关幼萱,没有底蕴的人,他们就不承认我们是世家。
“他们一边用着我们打仗,一边又看不起我们,看不起凉州人。我们常年和异族人同居,如何不亲近……中枢却觉得这里都是一群乱民,随时会反魏的人。他们不信任我们。
“凉州人,对长安,是怀着一腔怨气的。这种怨气一直积累,常年积累……便是原家,也压得很困难。朝廷也担心我们家拥兵自重,一直想找合适的人替代凉州的原家。可是一旦原家不存在了,整个凉州都要一线崩溃,长安又不敢动。”
关幼萱听得呆住。
她喃声:“凉州的问题,好复杂。”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原霁颔首。
走了半天后,他想通了一般地笑:“不过如今比以前好一些了。有关家联姻,我们家总算打进了一点长安世家圈,在中枢的话语权不会像以前那般弱了……你嫁来凉州,我挺高兴的。”
关幼萱黑眸望他。
她抿唇笑:“那夫君,我让你更高兴一点,好不好?”
原霁不解,见她依偎过来,向他招手示意他低头。小女郎嫣红的唇、银翼般的眼睫,在原霁面前放大。
关幼萱将一卷牛皮卷,郑重地放到原霁手中。她抬头:“……你为什么表情这么失落?”
原霁瞪她一眼,狼狈地错过目光,嘟囔着翻开她递来的牛皮卷:“这什么?”
这是一份密密麻麻的人名单,后面跟着简单的背景调查,以及朝廷应该发的抚恤是多少没有亲人的,也努力考证了一表三千里的亲人。实在什么亲人都没有的,牛皮卷上依然统计好了人数,方便设衣冠冢。
这份名单,凝聚着死去将士的哀恸悲凉。
刀子般的冷风挂过面颊,原霁缓缓抬目。
关幼萱低头:“你之后还要继续去给人送抚恤,不是么?我管束翼哥要的名单,又去查了资料,才写好了这些。
“我说过陪你的。这条路,便会陪你走完的。”
原霁目光温柔地望她。他莫名地心情怅然,又很轻松:“原来这就是你和束翼的悄悄话。”
原霁没再说什么,接下来五六日的时间,他都和关幼萱在忙此事。
越是见多这些伤员和死人留下的痕迹,或者什么痕迹也没有,原霁便越发沉默。他渐渐懂得原让评价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开始明白人命的珍贵。
这些年,他二哥日渐沉默,冷情冷心,对婚姻也不上心。关幼萱的堂姐死就死了,原让并没有追究。未必不是心生疲惫,厌倦这些。
所有的抚恤工作已经结束。三月底的寒风墙角下,原霁捧着一坛酒,一人坐在墙根下独饮。皓月在天,关幼萱在束翼的告状下寻到原霁时,他脚边已经堆满了酒坛。
原霁抬起眼,眼睛倒很清明。他抹一把脸,低声骂一句脏话:“束翼那个叛徒,又去找你了。”
小七夫人一点也不讲究他坐的地方杂草丛生,黑魆魆得很吓人。关幼萱坐在他身旁,伸手管他要酒。原霁别过肩,凶她:“小女郎喝什么酒?要是安慰我,不必如此。”
关幼萱嗔:“谁安慰你啦?你见了那么多死人,你心情不好,难道我陪你那么多天,我就无动于衷么?我也要借酒消愁,不然,夫君,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可怜巴巴,声音又软,还抱着他手臂哀求。原霁心中本是烦闷,更被她蹭得一身火。他火大地丢了一坛酒给她,想她爱喝就喝吧。
关幼萱好奇地饮一口酒,在嘴里砸吧几下,她又低头喝。原霁一会儿没看好,回头一看,她小半壶酒都喝了干净。原霁瞠目盯着她白净小脸,心想难道自己的新婚夫人是个醉鬼?
下一刻,关幼萱头“咚”一下,靠在了他手臂上。她唇角挂着一丝笑,恍恍惚惚的:“夫君,我、我好像喝醉了。”
原霁扫她一眼雪白的腮帮,并不在意。他以为她在逗自己:“哪有人喝醉像你这么清醒的?我看你很正常。”
她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硬邦邦的手臂,坚持:“我真的醉了啊。我、我舌头好像麻了。你看啊!”
她冲他张开嘴,凑过来要让他看她舌头。这番举动,将原霁吓得手一哆嗦,手中酒坛摔了下去。血液逆流,面颊爆红,都是原七郎该受的罪。
关幼萱碎发沾唇,粉红的舌尖含着一丝乌发……原霁猛地伸手按住她的肩,另一手捂住她的嘴。他别头,深深吸气。
缓了半天,原霁才回头低下眼。她被他抱在怀中,眨巴着滴水眼睛,乖乖的不哭不闹,脸颊也白玉如雪,真的一点看不出醉态。
原霁心中一动,笑:“你真的醉了?那你有没有背着我藏什么秘密?”
关幼萱乜他,娇俏万分,声音在他捂着她唇的手掌下嗡嗡嗡得像蜜蜂哼唧:“我师兄叫我不告诉你!”
原霁心想原来真傻了,竟这般实话实说。
可她口口声声说她师兄,又让他心里不舒服。
原霁咳嗽一声,道:“那你爱不爱你师兄?”
关幼萱:“不爱。”
原霁满意了,再道:“那你说句少青哥哥我爱你。”
关幼萱低头,睫毛飞翘,好像在沉思。
原霁的心拔得极高,他脸又红又烫,不知比关幼萱的醉酒反应强多少倍。丝丝缕缕的压抑和等待,让原霁快要喘不上气。
关幼萱仰头,鼻息轻蹭过他的脖颈。她抱着他脖颈,鹦鹉学舌:“少青哥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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