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年的初春来时,距离那个寒冷的夜晚已过去了十五年,后来的许多年里,醇亲王府总算能够安稳度日。

老醇亲王奕譞向来低调谦恭,不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对皇太后懿旨有命必遵。其实极少人知道他这般行事的真实原因,其实他只是希望,自己收敛锋芒能够换来自己儿子在太后身边的安稳无虞。

所有年幼无知的孩童也都在摸索中慢慢长大,转眼已是十五年,常人家的孩子需要独自磨练摔打才能成长,醇亲王府的三个孩子亦是如此。

丁亥年的初春仍有寒意,醇亲王府内仍燃着炭盆取暖,炭盆被罩在鎏金兽红的炉罩内,漫着融融的暖意。载潋躺在涟漪殿的暖阁内翻了个身,朦朦胧胧睁开眼来看着窗外天色渐明,才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载潋身边共有三人奶娘李妈妈自小哺育载潋长大,感情早已胜于旁人静心则是一直教习载潋规矩礼仪的教引姑姑瑛隐比载潋稍长几岁,是载潋身边的丫鬟。

“格格,已是卯时了。”瑛隐淡淡答着,载潋闻声却是大惊,猛然从床上坐起,质问道,“都卯时了,怎么还不叫醒我?!”

瑛隐缓缓踱步过去,拉开了载潋床边一层纬纱,道,“昨儿格格和姑娘们踢毽子玩得晚,福晋吩咐不必叫醒格格了。”

“额娘也作不了师傅的主啊!”载潋慌忙跳下床来,匆匆忙忙梳洗完毕后,连斗篷也不知披一件,就连忙跑出了暖阁去。

瑛隐拿了斗篷跟在载潋身后就追,静心方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道,“王爷和福晋是真疼格格,从小就让她和少爷们一起识字念书,可谁知!大家闺秀没学来,却越发像个男孩子了!”

李妈妈笑着摇摇头,道,“格格这是还没长大,将来自会懂得这些道理的。”

静心仍是叹了口气,想着昨夜里见的几位别府里的格格,不禁叹道,“格格都快满十六了,和别人家文静的姑娘比起来,总是最爱笑爱闹的那个!”

此时的醇亲王府前堂的鸿儒斋内,七爷醇亲王的两个儿子载沣与载洵,六爷奕家的两个儿子载滢和载濬jun四声正坐在阁内紧紧低着头,一言不敢发,更不敢看他们的老师安师傅。

安师傅深谙四书五经及为人之道,多年来在京城名望极高,专门教习王公贵族家的少爷们,安师傅能威慑住那些公子哥儿,自有自己的为师之道,而他对迟到这样的事却是最为深恶痛绝。

“潋儿怎么还不到?”载沣低着头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载洵,极为小声地询问了句,却被安师傅听得正着儿,安师傅以戒尺狠狠抽打在载沣面前的梨木桌上,怒道,“载沣,为师可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载沣立时不敢再说一句了,低下头来乖乖认错,所谓严师出高徒,六爷奕和七爷奕譞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才会为他们的儿子选择了安师傅教书。

安师傅将双手背在身后,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心中怒火已是无处发泄,直到门口出现一个纤细的身影。

载潋气喘吁吁地站在冷风中,脸上跑出两块殷红,头发也已有些散乱。她迈着大步走进殿来,正要跪下认错,却被安师傅一声厉喝道。“为师什么时候允许你进来了!”

载潋吓得一抖,连忙往殿外跑,跪在冰冷的台阶上低头认错道,“潋儿知错了,还请师傅原谅!下次潋儿再也不敢了。”

安师傅缓缓踱到载潋跟前儿道,“你知道为师生平最恨学生迟到,你却还如此行事,是否该罚?”

载潋低着头不敢说话,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正在为难之际,安师傅又道,“在为师眼里,你向来和那些男孩子无异,既然男孩子们迟到了要受罚,你亦是同样。”

“潋儿错了自该被罚…只是…”载潋低着头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不该开口,良久后安师傅才问她道,“你有什么原委?”

载潋匀了匀气息,才咬咬牙说道,“昨儿夜里额娘叫我陪着几位姐姐妹妹们踢毽子…额娘说,姐妹们难得来作客,才教潋儿多陪她们些时候…所以,所以才…”

“都是哪些姑娘?”安师傅忽然问道,载潋以为师傅理解了自己,忽抬起头来笑道,“有六叔家的若翾和若翙,还有桂祥舅舅家的静芬姐姐!”

还未等到载潋说完,安师傅已打断道,“那为师问你,她们当中可有谁要上学堂吗?”

载潋立时明白了师傅问她究竟有谁的用意,载潋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道,“并无一人。”

安师傅才道,“既然如此,你就当谨记自己与她们的不同,若你仍想在我门下求学,必当懂得守时为成万事之先。”

载潋含泪点了点头,道,“潋儿懂得了,请师傅…责罚!”

安师傅高高举起手中的戒尺来,载潋扭着头不敢看,将眼睛紧紧挤成一道缝儿,安师傅拉起载潋的手来,正要用戒尺责打,载沣忽然跪倒安师傅身后求道,“师傅!潋儿到底是女孩子,受不了这些的!”

安师傅忽放下手里的戒尺,转头对载沣道,“你既认为载潋是女孩而,不能受为师责罚,那你就领着妹妹回府吧,以后不必让她出现在为师的课堂上。”

“师傅!载沣不是这个意思…”载沣连连摇头解释,却看到跪在安师傅背后的载潋蹙着眉使劲朝自己摇头,载沣才说道,“潋儿既然错了,自当受罚,载沣不敢多言。”

载潋第一次在课堂上被打,当着自己的两个哥哥,还有六叔恭亲王家的两个兄长。载潋没有掉眼泪,手掌心却已经疼得麻木了,火辣辣的疼过后,只剩下一阵阵僵硬的麻木。

那天载潋握不住笔来,却还是勉强地撑到了安师傅讲完所有的内容。一直没掉过一滴眼泪的载潋待师傅走了后,扑进载沣的怀里大哭起来,载沣一着急就容易说不清话来,心里却是千言万语想说。

载洵知道兄长想说些什么,便安抚着载潋道,“师傅向来严格,我们都了解他的,昨日的事也不怨你,想来阿玛和额娘也不会怪你的。”

载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站直了身子来,噘着嘴对着手心儿吹凉气,过了半晌才道了一句,“疼。”

此时载沣和载洵才隐隐约约觉得,原来载潋也有娇气的一面,也不只是同他们这些男孩子一样的。

载洵抓过载潋的手来,放在自己嘴边吹着,道,“洵哥儿帮你吹吹就不疼了!”

载潋三人散了学堂便去给醇亲王及福晋请安,载潋在醇亲王面前不敢提自己挨打的事情,跪在地上听着阿玛教导了几句便跟着哥哥们去了,到了额娘房中才诉起委屈来,婉贞福晋见了载潋被打得红肿的手心一阵心疼,正要命下人去拿药,便听府里的管事苏先生来回话道,“福晋,老佛爷身边儿的人来了。”

婉贞福晋心头一惊,立时紧紧抱住自己的三个孩子,道,“谁?来做什么?”

“哎呦我的福晋啊您可别紧张!”说话间李莲英满面笑意地走进殿来,他规矩地为婉贞福晋行了礼,才道,“太后啊是想见载潋格格了,命奴才亲自来接格格进宫一趟。”

婉贞福晋一听此话更是紧张,自十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李妈妈将先天不足的载潋抱进府来,她便将载潋当作了自己的女儿,教她读书写字,还教她琴棋书画。

而皇太后虽是命载潋来到醇亲王府的始作俑者,却从来没有见过载潋,载潋更是从来都没有入过宫的。婉贞福晋和醇亲王最怕自己的孩子们被这些事情牵连,所以极少向他们提起皇太后与皇上的事情。

婉贞福晋努力地笑了笑,道,“辛苦李谙达了,若是皇太后想见潋儿,我亲自送她入宫就是了,何至于辛苦谙达这一趟。”

李莲英仍是满面笑意,道,“太后啊,喜欢载潋格格喜欢得紧,虽是从来没有见过,单是听静芬格格和太后讲,太后就欢喜得不得了了!今儿个说什么都想见格格一面儿呢!”

婉贞福晋自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载潋入宫,他最终只是道,“那就辛苦谙达一路上照顾潋儿了。”

李莲英弓着腰应话,又对婉贞福晋道,“格格好福气啊!今儿皇上也要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说不准格格还能见着皇上呢!”

李莲英哪里想了那么多,只是随口这样一说,恭迎着婉贞福晋而已,然而他的一番话却忽惹得婉贞福晋失了神,婉贞福晋睁大了眼睛问他道,“谙达说谁…?!”

“自然是万岁爷啊…”李莲英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之失,想起皇帝和醇亲王府这一段渊源,连忙住了口,他见婉贞福晋忽然红了眼眶,忙颔首道,“福晋先再嘱咐格格几句着,奴才跟外边儿等着。”

李莲英退出去后,婉贞忽然一把将载潋拥进自己的怀里,声泪俱下道,“潋儿!你能见着他了…”

从前醇亲王夫妇从未对载潋说过她还有个长兄,便是当今的皇帝。

载潋一头雾水,问道,“额娘,见到谁?”

婉贞福晋擦了擦眼泪,望着面前的载潋道,“没什么…额娘方才有些难过,额娘只是…太久没见过他了。”

载潋随李莲英入宫后,载潋遥望着紫禁城内一片静默无言的威仪,忽然觉得哆嗦了一下,她冷得紧了紧自己的斗篷,又立即追上了李莲英的步子。

“格格见了太后,可要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请安啊,千万不可有半个差错!”李莲英嘱咐载潋,载潋却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莲英引着载潋进了太后往日里起居休息的储秀官,载潋跟着李莲英,站在正殿之外,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载潋壮着胆子探头进去看了看,看见一个和额娘年纪相仿的妇人坐在最中间,周围围了许多载潋眼熟的姐姐妹妹们,皆是往日里载潋见过的,有些却又叫不出名字来。

李莲英含着笑,颔首站在门口道,“回太后,醇亲王家的载潋格格到了。”

里面的妇人笑得正欢,听了回话忙道,“莲英啊,快领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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