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湉想不到今日还会有谁是与自己相同的,他放眼望去所见之人都挂着最喜气的笑脸,谁又能懂他不能诉说的心事呢?
当他不能决定自己所娶之人,当他不得不将手中如意交给静芬,当牺牲了自己而迎娶太后的侄女,当他不得不容忍太后自私地稳固家族势力,今日这场千古绝唱般的盛大婚礼于他而言,就已分文不值了。
载湉回过头去,看到载潋一声不吭地在自己身后跟着,她小心翼翼又一言不发,仿佛生怕打扰了自己一般。他心底忽升腾起一种保护欲,他加紧了步子,一直走到载潋面前,抬起手来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载潋头顶一片细雨,低头问道,“潋儿怎么了,不高兴?”
载潋只感觉一直滴滴答答打在自己头顶上的冰雨消失了,抬头看到是皇上替自己挡住了雨水,心里又惊又慌,正要跪下行礼,却被载湉一把拉住,他又一次认真问载潋道,“到底因为什么事不高兴?”
载潋听着院子里戏台上的锣鼓声大作,周遭人群中传来阵阵欢歌笑语,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却一层更比一层强烈起来,她实在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在今日伪装自己的难过,恭贺皇上新婚大喜。
伪装于载潋而言,实在太难了。
载潋抬头望着为自己挡雨的载湉,眼里溢着的泪水此时也像从天而降的雨水一般,从眼中夺眶而出。载潋稍稍向前凑了一步,距离载湉更近了一步,才极为小声地说道,“奴才难过,都因为皇上……”
载潋说至此处只感觉脑子一热,恨不得将所有话全都说了,她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载湉,才发觉他眼中亦有像星光一样闪烁着的泪光,载湉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最终他只是轻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来擦去了载潋脸上的泪,道了句,“别哭了。”
载潋自己胡乱地蹭去了脸上的泪,又向前凑了一步,将自己的脸埋在载湉的胸膛,她借着酒意任性胡来,本以为皇上会让人将自己拉开,却没想到皇上竟以手拍了拍自己的背,安抚道,“好了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载潋仰起头来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载湉,被酒意冲昏了头,也顾不了许多便脱口道,“可皇上的事于奴才而言,就是天大的事!”
载湉愣愣地望着载潋,没想到这个小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载湉轻声地笑了笑,他不知在这个世上,他的事于几人而言,能是天大的事。
“从今后皇上有了皇后,有了瑾嫔,有了珍嫔!还会领着奴才堆雪人吗,还会领着奴才看园子里的梅花吗,还会给奴才煮元宵吗?”载潋极不自信地开口问道,随后便落寞地低下头去,盯着载湉脚边的衣摆发呆。
载湉看着不自信的载潋轻笑,他笑这个女孩傻得可爱,笑她竟不知自己对他的意义。载湉捧着载潋满脸是泪的脸,以手指擦去了载潋眼底的泪,只对她轻声道了一句,“你放心。”
那日酉时,皇帝才率文武百官恭送皇太后还储秀宫,而后至坤宁宫与皇后行合卺礼。
坤宁宫里里外外尽是朱红色的绫罗绸缎,载湉放眼望去,皆是朱红色的蜡烛,朱红色的帷帐,朱红色的宫墙与皇后头上的朱红色盖头,满眼都是红色,看得令他眼前晕眩,心口发闷。
载湉此时坐在皇后的身边,接过内监手中的龙凤如意秤掀起静芬头上盖着的龙凤同合盖头,与她饮下交杯酒,又与她一同吃了宫女端来的半生不熟的饺子,静芬咬了一口便蹙着眉摇头,宫女笑问道,“皇后娘娘,生不生?”静芬放下手里的玉箸而后道,“生!”
听了此话那宫女才满意地对帝后二人笑道,“奴才恭祝万岁爷,恭祝皇后娘娘,早生贵子!”随后便起身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坤宁宫大殿高耸的朱门。
转眼殿内只剩下载湉与静芬两人,静芬紧张万分地攥着手里的手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载湉却是愣愣地坐在静芬身边,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没有。
静芬还低着头绞着手里的手绢,久等也等不来皇帝的动作,便悄悄地转头去瞧了瞧,竟看见皇帝缓缓合了合眼,两行清泪便从眼角落下,一滴一滴打在身下的龙凤如意同合纹的被褥上,蕴开了一片……
那日夜里的风卷着空中密密麻麻的雨珠吹来,贯在载潋的领子里,让她忍不住地发抖打冷颤,载潋跟在家人的身后,此时一句话也没有。
她抬起头去,看到宫灯照耀的光晕下,丝丝坠落的雨滴清晰可见,又密又急。她紧了紧领口边的斗篷,载沣见载潋冷,便疾走了两步上来,给她披了件自己的外衣道,“潋儿冷就多穿件衣裳吧。”
载潋回头望着脸上都被雨水淋湿了的载沣,问道,“哥哥不冷吗?”载沣只含着笑摇了摇头,道,“我可没你娇气。”
当载潋跟着阿玛额娘走到神武门外存放车马的地方时,才发觉醇王府三驾马车已有两架被雨水浇湿了,另一架车马因防雨防得及时,才幸免于难。
今日出门时没人想得到会下雨,王府下人们也没带防雨的雨具,今天突然下起雨来,下人们没办法,只能先去给王爷和福晋坐的车防雨。剩下两驾马车内积着过脚深的积水,顶棚上的雨水还在不断滴滴答答地往下漏。
载潋和哥哥们先扶阿玛额娘上了车,唯一一架干净的马车里就没了空位,兄妹四个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碰巧见载泽府的马车从身边打马经过。
载沣吩咐下人去和载泽说,载涛却拦载沣道,“诶!哥哥不用派人去说,他要是看见潋儿没车坐,一准儿就过来了!”
载涛说完就捂着嘴暗笑,载潋听了载涛的话,抬起手来就敲打载涛的肩,道,“一天到晚地乱说!欺负我说不过你是吧!”
载涛也不躲载潋打自己,结果载潋还没住手,载泽就果真让下人驾着马过来了,他掀了马车的帘子跳下来就问,“你们在这儿还不回府去,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载泽,”醇亲王奕譞此时听的载泽的声音,便掀了马车的门帘,对站在低处的载泽道,“王府剩下两驾马车里积了水,能不能麻烦你送载沣他们回去?”载泽抬头见醇亲王奕譞坐在马车内,忙拱手躬身行了礼,道,“王爷放心,我们兄弟之间自该帮忙。”
载涛此时站在载沣身后又捅了捅载沣,得意地低声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吧!”载沣没理会载涛,载涛的话却被载潋听见了,载潋用力戳了戳载涛的腰,道,“你再胡说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载涛忙哄载潋道,“我不说了总行吧?”
载潋看了看载涛,也不再理他,便跟着载沣和载洵一同上了载泽的马车,载泽最后坐进马车来,便命下人将门帘放下来,驾起马来先送载沣四人回醇王府。
一路上载潋都不肯理载涛,载涛讪讪地坐在她对面,总想逗载潋笑,叫她别生气了,可载潋一路上只看着窗外,从不回头。此时载泽发觉兄妹二人之间的异样,忽笑道,“潋儿今儿是怎么了?自中午听戏那会儿就闷闷不乐的。”
载潋听闻载泽同自己说话,便不能像对自己哥哥那样不理不睬,忙回头微笑回道,“劳泽公记挂了,我今儿就是有点累了,不碍事的!”
载潋说话时,发鬓上积攒着的雨水便顺着头发往下淌,一直淌在衣服上,将领口打湿了。载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正揉着自己发酸的鼻尖,载泽忙递过去一条细布绢子道,“把头发擦擦吧!”
载涛见状忽清了清喉咙,直直瞅着载沣挤眉弄眼,载沣叹了口气就将头歪到一侧去了,载涛觉得没趣,便打趣载泽道,“今日真是谢谢泽公了!若没泽公,我们还不知怎么回去呢!”
载泽轻笑着摇了摇头,见载潋接过了自己手里的巾绢,笑意更浓起来,转头对载涛道,“你我兄弟间,不必言谢。”载涛只点了点头,忽直直注视着载泽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泽公,不知道我们兄弟三人是不是借了潋儿的光啊?”
载沣听载涛说至此处,忙以脚尖轻轻踹了载涛一脚,载泽此时颇有些窘意,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本都是一家人,我帮谁都是应该的。”
载潋此时用载泽递来的巾绢擦干了脸上的雨水,交还给载泽道,“今日真的要谢谢泽公了,早上还领着我到人前去观礼,若没泽公,我怕是没机会看到了!”载潋说到此处又想起了早上和载泽待在一起的载振,心想这二人差距怎么就这样大呢!
载泽望着载潋,接过她手中的巾绢,含着笑意轻声问载潋道,“今早于乾清宫观礼时,我和潋儿说的,潋儿还记得吗?”
载潋侧着头想了想,良久没反应过来载泽指的是哪句话,她此时脑海里只剩下皇上对自己说的那句“你放心”,其余都随风而散了,载潋便问道,“泽公指的是什么?”
载泽见载潋不记得了,心中颇有些失落,却还是为她解释道,“我见你今日观礼时神情落寞,就劝你说,总有一日你也会像今天这样,风风光光地嫁给真心爱护你的人的。”载泽的目光诚挚,可载潋却失落地低下头去黯然道了一句,“可惜不会了。”
载泽愣愣地不明白载潋为何说“不会了”,还在努力想着为什么,便又听坐在自己身边的载涛笑道,“泽公这话没说到重点上,风光不风光且不提,重点是潋儿嫁给谁啊?!”
说完后载涛便用胳膊拱着载泽,载泽左右为难,脸上已是一片绯红,半晌只会傻傻地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载沣此时才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喝载涛道,“载涛,你今儿话有点多了啊!”
载涛看着载沣生气了,便悻悻地住了口,心里虽觉得没趣,却也不敢再开口说什么了。
载潋此时掀着帘子向外看,天色已渐渐暗了,细雨却没有停下的意思,马车的轮子压过路上坑洼处的积水,传来一阵阵水花四溅的水声。
载潋一直向外看着,可脑海里想的全是皇上此时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载潋猛地摇了摇头,才赶走了脑海里不该有的想法,她使劲嗅着马车外湿润的气息,想让自己清醒起来。
马车驶到醇亲王府外时天色已全黑,载泽最先下了车,而后载沣才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下去。
载潋走在最后,掀开帘子走出来时见载泽就站在马车下,伸出了双手等她,载潋此时无奈地弯了弯嘴角,便垂下了眼帘。她不能明着扫载泽的面子,更何况今日载泽帮了醇王府大忙,于是只得轻轻地扶了载泽的手,从马车上跨下来。
载泽一步步还要送载潋进府门去,却被载潋转身拦住了,她回身站在载泽面前,垂着眼帘只低声道了一句,“今日劳烦泽公了。”
载潋回府后越想越气,她认定了载泽之所以这样做,都是被载涛说的,若没载涛一路上怂恿,载泽也不会这样。
想到此处,载潋忍不住心里的气,便在大夜里偷偷跑了去,她穿过王府后院与前院相连的回廊,经过载沣和载洵的暖阁时,便弯着腰压低了脚步声,只怕惊醒了两位哥哥。
载潋停在载涛住的暖阁门前,抬起手来“咚咚咚”敲响了房门,良久后门里才亮起一支蜡烛,载潋听到载涛的声音问,“这么晚了,谁啊?”
载潋一听载涛的声音,就知道他是早睡着了,心里的气更盛起来,自己被他气得睡不着觉,他却早早睡了,便“哼”了一声,高声道,“是我!咱们今天的账还没算完呢!”
“你这大晚上的,算什么账啊?!”载涛还没来开门,载潋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不禁吓了一跳,忙向后跳了一步去躲,躲藏间她回头去看,才发现载沣此时已换了身在府里穿的便服,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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