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江没理会他。

这厮,真的太不当人了。

之前他在半空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你们来替我开一下惊鸿”,这两个孙!子!充耳不闻,结果一远离城中心,左月生就伙同陆净生拉硬拽,把船舵抢了过去。船舵一落到左月生手里,娄江就把眼一闭。

飞舟一到左月生手里,那就不叫“惊鸿”了,叫“惊魂”!

能把飞舟开一艘报废一艘的,十二洲连海外三十六岛,独山海阁少阁主一家,别无分号。

“娄江?娄师弟?娄哥哥——”左月生捏着嗓子喊,“好哥哥——”

“呕!”

倒在一边的陆净瞬间扑腾扑腾爬起来,抓着船舷吐了个天翻地覆。

“你呛死吧!”娄江方才就差把自己的肠子一起吐出来,吐到口鼻都是酸水,此时就像根面条一样,靠着船舷软踏踏地滑了下去,双目无神,已然超脱了世间凡尘,“回……回山海阁后,我就跟阁主提请去驻扎不死城……这世界上,姓娄名江的,跟姓左的胖子不能共存。”

“你……为什么不早说?”

陆净一边吐一边断断续续地问。

回想起刚刚无数次飞舟贴着地面山石擦过,无数次墙垣角楼从鼻尖刮过……这关城门的一路上,大半惊险居然不是来自打瘴雾里蹿出来的魑魅魍魉,而是来自开船的左月生。

陆净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可能会得一种无药可救的病,一种能生白骨活死人的药王亲爹都治不好的病。

叫“见舟欲吐”。

“呵呵,”娄江无师自通地学会用最简短的音节表达最强烈的愤怒,大概古今中外,人的感情总是共通的,“你们让我说了吗?”

这还真没。

陆净先前哪里晓得左月生开飞舟是这个德性,一腔热血脑子犯浑。左月生挥臂大喊“以生死之交的名义,把这家伙拽开”,陆净就帮他把娄江拽起来了。现在想来,当时娄江的确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

等船舵到左月生手里后……

也就没他们说话的余地了。

陆净理亏,只能讪讪地笑,急忙调转枪口:“左胖!你自己开的飞舟,怎么还晕成这个样子?你丢不丢脸?”

“放你的狗屁!”左月生艰难地把自己翻了个面,“大”字型铺了一船板,“老子这是晕的吗?老子这是灵气透支犯恶心,开飞舟不用灵气啊?你丫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娄江和陆净异口同声:“呸!!”

“……咳咳,不说这个了。”左月生赶紧岔开话题,“你们看,枎木的光恢复原样了,仇薄灯应该也好了。仇大少爷还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话本里经常写的,平平无奇的扫地僧其实身怀绝技,吃肉喝酒的和尚其实是个真罗汉?”

“那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陆净没好气地说。

左月生用后脑勺拍了下甲板:“对对对!就是这句话,你说姓仇的是不是简直就像眼下那些娇滴滴小姑娘最爱的话本主人公?”

“这一套早就老掉牙了!”陆净目光充满鄙夷,“我来枎城前,醉风阁的姐姐妹妹们,最喜欢的是背负骂名的剑客,忍辱负重后与邪祟同归于尽,以身殉道,名流千古。上次有个《悲回风》的折子就这么写的,投的花掷的果多得差点把说书人砸死。”

“我操!”左月生“砰”弹了起来,“呸!呸!呸!你可别乌鸦嘴啊,走走走,赶紧地来去看看,仇大少爷有没有‘名流千古’了。”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拉船舵。

娄江和陆净瞬间如猛虎扑人,一左一右,把左月生拖到了一边。在左月生大呼小叫的抱怨里,娄江掌握了惊鸿舟的控制权。

“娄兄,你来开。”陆净面目狰狞,“开慢点!稳点!”

娄江点点头。

惊鸿舟缓缓地扇动残破的披风板,缓缓地离地,缓缓地向前……老半天过了,惊鸿舟移动了半丈。

“这也不必。”陆净委婉地说。

“不是。”

娄江面无表情地抬头,指了指稳如老龟的惊鸿舟。

“它坏了。”

啪。

最后小半块船帆带着绳索,从半空砸下,不偏不倚,正中陆净的脑袋。原本还在闹腾的左月生缩了缩脖子,尴尬地笑了两声,不敢说话。

陆净:……

得了,下船用跑的吧!

仇大少爷!你可要千万撑住啊,千万别真以身殉道了!

…………………………

“我还不如去死!”

仇薄灯失声痛骂。

东三街的万象八周伏清阵横七八竖地倒了一地,老城祝还在对着神枎“跪地谢恩”。而仇薄灯自己翻身半跪在火里,人虽然还没以身殉道,但已然是不想活了。

疼!疼!疼!

太疼了!

什么无天、无地、无众生没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疼”这么一个念头,他浑身上下疼得仿佛每块骨头都被砸碎了,每条血管里都有火在灼烧,血肉不是血肉,筋骨不是筋骨,人也不是人了,想晕都晕不过去。

“破剑!你不是一直想斩了我这个邪祟吗?来吧现在就动手!快点!”

太一剑被他丢在不远处的地面,听见这话连动弹一下都欠奉。

仇薄灯眼尾泛着潮湿的红意。

他踉踉跄跄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恢复雪亮的太一剑,手指疼得不断颤抖。抓住剑后,仇薄灯强行稳了稳手腕,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就挥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比起疼!他宁愿死!

剑锋还未触及肌肤,仇薄灯的右手就被人紧紧扣住了。

抓住他腕骨的手,哪怕被火光印着也显得格外苍白,指节分明,修长有力。一节深黑的衣袖下,露出枚暗金夔龙镯。

属于年轻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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