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狗儿也时不时一惊一乍地蹭在他的身边,用这样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
或是想要被摸摸,或是想要点吃的。
顾云眠爱惜那只和自己一起成长的狗儿,爱惜到狗儿在冰窟落水,寒冬腊月,顾云眠直接脱了袄子跳进冰窟把它拖出来。
可是后来,它随着那场大火,一起消亡了。
此时,在窗边透过的午后日光里,只隔着一层雨后微薄的雾气,谢春深的天真眼神与儿时的玩伴重叠无差,直教顾云眠觉得这谢春深莫不是自己的狗儿成了精,又来寻他。
顾云眠莫名地,语气就柔和下来,放下《知古录》,低声道:“可是又有疑惑?”
谢春深咬了咬嘴唇,终于鼓起了勇气,他的语气刻意提高,仿佛是一个走夜里的人提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很久了!”
顾云眠淡淡瞥他一眼,仿佛已经把他看穿,却也只是问道:“什么事儿?”
谢春深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呢?”
不等顾云眠说话,谢春深又追问道:“你昨天还教我不要轻信他人,凡有古怪的事,首先需分析它的合理性,若不合理,必有妖端,你告诉我,‘有所予,必有所图’,你给予我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呢?”
谢春深这几天自我折磨够多了,又是自我谴责,又是怀疑人生,谴责自己是不是一个丧心病狂对恩人心怀不轨的老色批、怀疑自己是不是道德沦丧自以为自己衣冠楚楚其实本性是个衣冠禽兽?
再加上顾云眠又提起十五日之约,莫名其妙点燃了他心绪不宁的一个点。
他此时说着这些话,像是单纯好奇,又像是一种发泄。
仿佛顾云眠的回答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宣泄了自己的愤怒、无能、和委屈。
说着说着,谢春深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湿了,有水润润的泪水打着转,仿佛被风一吹就要落下去。
倒是惊到了顾云眠。问就问,怎么就要哭要哭的?
顾云眠眉头挑了挑,笑道:“学得挺快……真是教会徒弟,害死师父。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迟早我也是要告诉你的。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动不动就掉眼泪,以后哪家女孩儿敢嫁给你?”
谢春深更烦躁了,他的眼泪豆儿一下子就扑簌簌洒了一脸,一滴滴顺着下巴,低落在《知古录》上,把顾云眠昨夜里写下的瘦金体的字迹都打湿了。
谢春深一下子就急了,他不知道自己急什么,慌什么,莫名其妙就咬牙切齿起来:“谁要娶媳妇儿?谁要人嫁给我了?我才十八岁!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你要是觉得我不像个男人,教了我这么个学生丢你的人,你现在就把我撵出去!”
顾云眠诧异地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忽然爆发小脾气的谢春深。
要不是他实打实年纪轻轻,顾云眠都要以为他更年期了。
顾云眠沉声道:“冷静。”
谢春深一时失态,反应过来自己都有些害怕,他怎么敢对着顾云眠大呼小叫,怎么敢的?
可是顾云眠并没有拿他怎么样。
有些东西,就像弹簧一样,如果发作的时候不能压住,那么势必弹得更高。
许是无意中试探到了顾云眠的底线比自己想象的还深,谢春深的情绪更激动了,所有在心里暗戳戳想象的、不能启齿的,此时连珠炮般轰向谢云眠:“你根本不需要待在我们寨子!你欺骗了秦长老,欺骗了我!你和秦长老约定教我十五天,以此来换取秦长老的财宝奖励和在我们寨子谋事的资格!可是我都看见了,你有大把大把的钱,你登得了这七层的风月楼,一住许多天!你请得起全永安城最好的戏台和戏班!就连现在门外站着的侍卫,都要听你的话!你想必常来这里,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当是老主顾了!你能在这销金窟风生水起,你需要我们小小寨子赏给你的那点东西?你不过就是为了好玩!”
说着说着,谢春深哽咽起来:“从我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你什么都不需要的……你都不需要……你不要地位……不要钱……你,你也不要我……”
谢春深抽抽噎噎,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顾云眠低声唤道:“谢春深?”
谢春深用袖子擦拭《知古录》上的泪迹,却越擦越脏,甚至连纸页都被他擦烂了:“是不是你们这些上层人,看我们这些水深火热的蝼蚁很好玩,很开心……是不是你看我太惨,随便施舍我一点东西,以此来显示你是一个慈善家……是啊,十五天,你无私培养我,教导我,我还这样和你说话,我不知天高地厚更以怨报德不知好歹!可是……可是我心里真的很不安……你对我这么好,只不过是一个约定,约定到期,你的好也终止了……可是,你有没有养过流浪狗啊?它们快死了,你给它们啃骨头,给它们温暖的住处,可是没几天你就要把它们撵走……因为你对它们的好,是有时效的。”
谢春深越说越乱,越乱越烦,他用两手掩面,泪珠从指缝滑落:“顾云眠,你把这些都收回去吧,这才几天,我就变得奇怪了起来,我不想等到十五天期满,我怕那时我就不是我了!对不起,是我刚才失态,我跟你道歉……但是,但是如果真的是无缘无故的话,我求你别对我再这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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