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条分岔路口,乔弥问身边的白衣男人:“叶神医,你走哪边?”

叶兮仿似没听到,径直往右边走,那是去苍梧的方向。

乔弥目送他背影行了三步,忽然开口:“你不去送送她么?”

叶兮顿了顿。只一瞬,头也未回,轻道:“不去。”

为什么要送?离人未归,松竹在等,自我催眠也好,叶兮不送未亡人。

乔弥没说话,他看着叶兮往苍梧而去,那样的背影,单薄削弱的紧,叶兮自乔蔓青离开绿微居后,就在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消瘦下去。

乔弥忽然觉得心中很苍凉,如此苍凉,眼眶微热,他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曾和清荷说过,总有一天。他走出来了,他就会回去,他到这时才突然发现,所谓的走出来。不过是一步的距离,他却偏要装作百般艰难。

分明只需轻轻抬一抬脚,便是了。

乔弥苦笑一声,原来清荷说的没有错,其实一直,都是他自己将自己困住了,不肯给机会的,是他自己,执迷不悟。所以,悔不当初。

他开始日夜颠倒往金陵赶去,未疲之时便一直行路,极疲之时便走哪儿睡哪儿,不分昼夜,如此反复,大约过了半个月。

他到金陵的时候,天色正黄昏,远处霞光翻卷。层云尽染,似乎抬手便可摘下几缕彩霞,他迎着霞光抬起手,指节背着光,投下一道黑色的影子,他说,师姐,我来送你。

莲城巍峨,牌匾却不知被谁取走,光秃秃的一片,看起来还略有些不适应,乔弥绕过去,从后面的那座山头绕进莲城。

那座山头。是埋葬柳荷衣的地方,乔弥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居然并不觉得恍如隔世,相反的,他站在这座被打整的极好的,四周都没有枯草的墓穴前,看着当年亲手立下的“柳荷衣之墓”五个大字,有一种他如今又回到了柳荷衣才死的那一日的错觉。

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是黄粱一梦,莲城未亡,城主还在,乔蔓青依旧和他吵闹,而师姐她也还活着。

乔弥在墓前站了很久,直到晚霞投下,渐渐有黑云侵蚀,他才将手放在墓碑上头,轻轻喊了一声:“娘。”

些微的颤抖,却情真意切,带着压抑了许久终于磅礴而出的想念。

他曾经最大的愿望,是带着清荷一起站在这座墓碑前,唤里面躺着的人一声娘。

或许没有人想象得到,他的愿望竟然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难以实现。

他苦笑,眼圈微红,他说娘,这么多年,你也该是寂寞了,眼下有爹陪着你,可安心么?

他絮絮叨叨的开始说,渐渐有泪下,“娘,所谓一家人,就是该葬在一起的,反正你旁边的位置也还很空,不介意多一个媳妇吧?”

顿了顿,他又轻道:“娘,我这就去将你的媳妇带回来,就在这附近盖一座屋子,供奉你们的牌位,陪你们一辈子,好不好?”

他说这么久了,他也走累了,一个人心累的程度,是不该以时间来衡量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如今已是七老八十了,娘你觉得呢?

如果累了,那就该留下来,好好陪陪该陪的人。

乔弥转身从墓前离开,这座山头直接走下去,是莲城的药里面干净崭新的很,似乎一切都没变过,当然也或许,是倾北祭将莲城这一片废墟还原了。

倾北祭有时候,是一个心细到近乎温柔的女人,尽管她经常颠三倒四,没个正经,可她偶尔,会暖你心一辈子。

一路走过去,所见的莲城终究是逃不出被大火肆虐过的痕迹,房屋坍了可以重建,可那些一片枯黄的草木,在这短时间之内,始终磨灭不掉那灼热的烧痛。

清荷的房里有些衣服还未被烧尽,摊开最里层的那叠衣服来看,有一两件,还勉强算是完好无损的,这些,足够他立一座衣冠冢。土冬在划。

据说莲城四使和乔蔓青的尸首都被烧成了一片焦枯,完全辨认不出来了,倾北祭没敢跟叶兮说这些,其实以叶兮的脑子,他也该是知道这一点的,然而不管知不知道这一点,他都不会前来领尸。

因为,乔弥也不会去领。

他将清荷所有还能辨认的物件都收了起来,便离开了莲城,剪枝伐木,在后山上头,开始建一处独居。

渐而有一日,霞光染尽层云,将整座山头笼下昏黄垂暮的死气,他在夕阳下看向一处不知名的远方,才恍然想起要跟一个人说一句话,说他,不回去了。

墨月轩死了,在叶兮离开绿微居的第十天。

娃娃去屋子里为她收拾时,看见她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面色枯黄,瘦如枯骨,不过十日,她已是皮包骨头,再无昔日半分颜色。

那一日下了雨,雨势十分的大,淅淅沥沥的打弯绿微居的竹,顾青葙说她早该死了,却因为师兄的一句话,而苦苦撑了近十天,这是怎样的折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叹息还是怎得,语调里有一丝苦涩。

才确定墨月轩断气之时,他其实松了一口气。或许他是没良心,冷漠无情,可是墨月轩死了,这对他来说真的不失为一个喜讯,他取出匕首对云芝道:“拿药囊接血,她刚刚才断气,血还是新鲜的。”

云芝连忙取了药囊来,眼前的场景,让她觉得有些虐尸的感觉,看了看,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微微别开了脸去。

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他们所等的本就是这一刻,取墨月轩的血,去救叶兮,云芝有些自我安慰的想,你之前所做的蠢事,做的所有对不起别人的事,都在这一药囊子血中,烟消弭散了。

你有没有尝试过,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突然心口一阵绞痛,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细线轻轻拉扯,迫使你停下脚步,看向某个方向,止不住的心疼,就如此时的墨涯余。

他忽然就觉得心疼,长街人来人往,熙攘如海,他停下脚步,按了按自己心口,怔怔地就流了一滴眼泪。

本来有无数路过的姑娘正含羞带怯的看他,锦帕捂着心口,眼波传情,可墨涯余抬起眼的时候,她们忽然就觉得自己心口一跳,莫名的被一股悲怆所笼罩。

她们看见他抬首看向远方,西边,钟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苦苦的笑了,提着剑,快步穿过了如山人海。

诸葛山庄的防守他始终闯不进去啊,闯了三次,被扔出来三次,那个穿着一袭浅衫的俊雅男人,脸上的神情早已不如初时的温雅,他居高临下的站在山庄门口看他:“别来了,我不想伤你,真的。”

墨涯余冷笑,杀了他墨庄几百人,如今又灭了莲城,他却说不想伤他?

风沭阳,你到底在想什么?

那人不曾多看他一眼,抖了抖袍子便转身跨进庄门,甚至没问他关于墨月轩的事,墨涯余似乎看出了什么,半躺在庄门外大笑:“我姐姐死了!死了!”

风沭阳的脚步顿在那里,再也没迈的动一步。

墨涯余其实也不知道墨月轩死了,只是亲生姐弟,似乎总有一丝冥冥中的感应,他冲风沭阳背影吼出这句话后,眼睛血红,心里头忽然翻涌起一片苦浪,苦的他笑着笑着就掉了泪。

然后他听见了笑声,无比悲怆的笑声,风沭阳双肩耸动,始终没转过身来,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过了好半晌后,他冷静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死了就死了吧。”

反正,他也是会去陪她的。

墨涯余骤然抓紧了身边的剑,身形暴起,点足纵去,剑光暴涨,他险些得逞了,然而真不巧,却是险些,风沭阳回身挡他三招,问他:“是不是想跟我一起去陪你姐姐?”

墨涯余直接回剑抹他脖颈,风沭阳退步冷笑了一声:“看来你不想。”然后他转身退进庄门:“扔他出去。”

数次刺杀,早已将管陵惹恼,在又一次将他扔出山庄门口的时候,狠狠的划了他一刀,然后墨涯余也没客气,一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墨涯余看着自己身上的伤,悲哀的想,得养一段时间了,他夜夜在诸葛山庄不远处燃一堆篝火,即便是养伤,却也永远在伺机而动。

可他没想到这一养,他看见了叶兮。

那日申时,日轮以蜗牛的速度缓缓向西,那个依旧一袭白衣的男人,独自而来,一身纤尘不染,干净的像一幅画。

墨涯余眼尖的发现,叶兮带了剑,那是简墨的剑,他见识过那把剑的锋利,不用力的碰上绿微居的竹子,竹子便以轻巧的姿势断成两半,可是墨涯余记得,叶兮这个懒人,身上带银子都嫌重,现在他却带了剑?

墨涯余想喊他,还没出口,便见他已到了诸葛山庄的门口,风叔在门口迎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叶兮唇角弯了一抹笑,忽然一抹银光闪,墨涯余恍然间是看见剑出鞘了,那速度实在太快,等他再次看清的时候,风叔的脑袋已经整个被削了下去。

墨涯余猛地瞪大眼睛,动身便想上前,叶兮忽然回过头来,看着他的方向笑了笑,然后似乎一枚银光飞速而来,没入了他的肩井,他身形顿住,一声“姐夫”哑在了喉咙口,他意识一片昏沉,陷入了一片黑暗。

叶兮转身迈上诸葛山庄大门口的阶梯,一阶一阶的上前,无数守卫持刀从里面冲了出来,却战战兢兢的不敢动手,任由叶兮一步步逼近了庄门前。

“他不是想见我么?”叶兮道,他的声音很轻,唇角含着一抹近乎虚渺的笑意:“人呢?”

没有人敢上前,叶兮便一直往前走,他走,他们便退。

渐渐的,他不急不缓地走进了庄门,在一处假山前,叶兮忽然停下脚步,低头陷入了一阵沉思。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