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添上了新茶,茉莲花在水中如浮萍般微旋。闵洲尝了一口,十分清心凝神,却不若早上的茶顺喉。这吃茶不似喝水,解不解渴不很重要,关键在一个心气儿。旁边坐着个满脸写着“不高兴”的人,再好的茶也吃不出滋味。
闵洲瞧着那颗闷闷的脑袋瓜说道:“东明泪的确是件真事,不过戏里唱的只是其一,我倒是知道这故事的后续。”
果然,那颗小脑袋倏地抬起:“那快说与我听听,后续是如何了?”
“东明泪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陆娘的娘家人。沈郎害得陆娘含恨而终,她娘家人自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却没这么做。”闵洲卖关子似的停下。
路不幻忙问:“难道他们以慈悲为怀,决心原谅?”
闵洲笑道:“小石榴心善,但并非人人都有如此心境。人命关天的仇恨哪是简单的一命抵一命能还得了的。陆娘的娘家人想着,杀人容易,诛心却难,千刀万剐岂不便宜了沈郎。于是写了这出戏,送到西凤城各个戏园子传唱。这下世人皆知沈郎的负心,他颜面无光,千夫所指,也算是尝了苦头。”
“原来如此。”路不幻点头,“只是可怜了陆娘的孩子。他还那么小就没了娘亲,爹又不疼他。”
“小石榴不必伤怀,这只是一出戏,必然是有些夸大了实情。”闵洲笑,抿了一口茶道,“陆娘的孩子被照顾的很好。”
只不过照顾他的人不是沈郎。闵洲将后半句藏了起来。这颗小石榴刚有几分喜色,可受不了更多打击。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路不幻终于有了笑脸,“我是怕那孩子心里别扭。”
“哦?”
“亦爱亦恨难洒脱。”路不幻还想着那句忘不了的戏文,“爹娘应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了。这孩子若是长大以后知道自己的娘竟是因为他爹而死,难免心中别扭,又爱又恨着他爹。又爱又恨着一个人,怎么会过得好呢,一个小孩子过那种日子,一定十分难熬。”
闵洲把玩茶杯的手一滞,眼神变得温柔,心头一片无人之地里,静沉的池水被柔柔地搅了搅,又拨了拨。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接话,路不幻抬头,那个总是温柔或狡猾的人正认真地看着她。这种看,不是早上他靠在软榻盯着她的那种,也不是楚姨凑近看她脸蛋的那种。路不幻记忆中,上一次被人这样深沉地看,还是她十三岁那年到东明山深处玩,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玩进狼窝里,师父一言不发地死盯着她看了几柱香,最后撂下一句三天不给饭吃。
闵洲此时的眼神也是那样一言不发地认真,但却不是不给她饭吃的意思,而是有一种……莫名的……
路不幻不知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反正再这样看下去,恐怕又要变成早上那样尴尬的局面。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你说的对,这只是一出戏。那孩子必定过得不错。”
闵洲还是不语。
路不幻终于,还是被看得尴尬了……干脆胡言乱语道:“就算是过得别扭也无妨,恩怨最怕过日子。日子过着过着,再死的心结也会解开。其实别扭和心结都是执念,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摆脱得了。所以说,别扭的人很多,我家乡的哥哥弟弟们别扭,我别扭,我看你也是个别扭的。”
路不幻显然已经忘了早上学会的“要少说话,说多错多”的道理,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你看,这倚春居应是倚春而居,可听戏的地方却是夏、秋、冬,偏偏没有春,不是别扭是什么?”
闵洲闻言低笑。他建这戏园子的时候的确别扭了一下,故意耍了个“君为春而来,园内却无春”的把戏。若不是亲耳听到,他不会相信以她单纯的心思能说出这些话。真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平日里在装傻充愣。
“看来‘倚春’二字叫小石榴失望了,不如改名叫无春居如何?”
“不必不必。”路不幻似是想起什么,突然笑起来。
她唇角勾起,露出洁白的贝齿,下颚好看的弧度一直连到耳垂。耳鬓处软软落在脸颊的发丝随着呼吸微颤。闵洲目光不自觉地往上移,看到她一如往常嬉笑的眸子,让人移不开眼的灵动。
“这叫做,‘一入倚春居,即见秋冬夏’。如此来看,春夏秋冬不多不少,倒也十分圆满。”
闵洲不知道是她笑得太有神采,还是她说的比笑的还讨他欢喜,那潭无人之地里幽黑暗沉的死水,从很深很深的池底,缓缓,缓缓地,冒出多年来第一颗泡泡,紧接着又是一串,一路飘摇到在池面上咕嘟嘟见了天日。
他分不清这咕嘟嘟的异样是春意将来还是天塌地陷的预兆,他也不在乎。怪只怪手里的茉莲花茶香气太浓,五月末不冷不热的天气舒服得让人不想思索,眼前这颗汇聚了天地灵气的石榴太通人性,叫他没法只把她当个宠物了。
“小石榴。”闵洲轻声叫她,言语间十二分的引诱。
“嗯?”
“你既知西凤城主二夫人的事,必定也知东明泪唱的是谁了。”
路不幻心里咯噔,既然东明泪是真的,想必这沈郎就是西凤城主。
“城主已下令,西凤城内禁唱东明泪。今日倚春居为你唱了这出戏,我怕是要惹上大麻烦。”
路不幻呆住,只听见有个梅子酒般的声音像是要灌醉她。
“你说,要怎么报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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