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辞烧了一桶水让卫昭洗干净。

卫昭已经淋湿,年纪又若是不洗第二天会发热。清辞又煮了一锅姜汤,让卫昭喝下去摸摸他的额头,没之前凉这才放心。

清辞将衣裳找出,递给卫昭:“家里没有小孩的衣裳你先穿我的凑合。”

卫昭光着身子,只披着一层布他低着头,从布下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接过衣裳后就去了外面换。

清辞人虽瘦,但个子比卫昭要高。卫昭穿在身上袖子往上挽了一大截,下袴也一样。

像装进麻袋似的。

清辞就笑了下心里却有些酸。

方才卫昭在院门外,整个身子被雨水浇透也不知待了多长一会儿。

他蹲成一团,小小的,若不仔细观察,不会被人发现。

若是清辞睡下了呢?

雨下得大淋一晚上,卫昭又受过重伤,会不会就此随着蒋氏去了?

清辞想都不敢想。

清辞爬上炕对卫昭招手:“你上来,刚暖和了,别又冻着。”

她将被子掀开一角。

卫昭站着犹豫,神色怯怯的,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道:“我不麻烦你了,我没想吵你的,我这就回家去”

清辞探出半截身子拉住小孩,有些好笑,就笑了:“你这是怎么回事?既然都来了,就留下,外面雨那么大,我先前就没睡着。”

卫昭仍旧站在原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瞧着脸色不好。

清辞干脆拍拍身旁的位置,用大人的口吻叫他:“上来,今晚跟我睡。”

卫昭不太好意思。

他先是看了眼清辞,她穿着中衣,裹得严实。出了汗,是烧水累的,眼神看他时亮极了。

他往前动了几步,想着爬上去,又恍然想起,会不会太麻烦她了?她已经帮过他很多次,就连半夜,都要被他吵醒,还要为他烧水熬汤,会不会厌烦他呢?

卫昭就不敢动了。

清辞没想到这小孩这么难哄,怎么叫都不上,干脆下去,提着他的上臂将他托上炕。

费了清辞好大劲,她又出了汗。

外面的雷声依旧大,清辞却听不见似的,只往里推

了推卫昭,将被子一股脑盖在他身上。

清辞轻轻对他说,有些训诫的意思:“我又不会吃人,你怕我做甚?让你上就上,被子里暖和,你站在下面多冷啊。”

她抬手敞了敞衣领,心想不过就一小孩,她怕什么?脖子里灌进了些凉风,她稍舒服了。

卫昭缩在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眨不眨盯着清辞瞧。

目光水润润的,乖巧极了。

清辞抬手给他掖掖被角,问他:“你怎么半夜出来了,下这么大雨,多难受呀。”

卫昭声音低低的,快要断了似的:“一个人在家,我害怕”

蒋氏的身体越发不行,卫昭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前几天还嘱咐他多吃饭要好好长身体的,转眼就没了。

卫昭心里疼,疼得喘不动气,快要憋死了。

他那一瞬间,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好像整个人也随着蒋氏走了。

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卫昭独自待着,心里一抽抽地泛凉。

这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清辞。

哪怕不能见着她,只是在清辞门口,心里也稍安慰些。

起码,他还是有人可以依靠的。

并不是谁都不喜他、谁都想抛弃他。

清辞察觉到卫昭低落的情绪,她躺在小孩旁边。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情绪,只盯着虚空瞧。

耳边的风雨声渐渐变被卫昭的声音代替。

她的掌心盖住卫昭冰凉的手,卫昭又哭了,眼泪流下来。串成了一串,将枕头打湿。

清辞就想到,那时候她流的泪还要多。眼睛都涩了,干巴巴,再也挤不出半点泪珠。

有接近半年的时间,她的眼时常是肿着的,后来就好了。

卫昭感觉到自己的眼泪,用手去擦,又流下,不听使唤。他干脆咬住唇上的软肉,睁大眼睛。

清辞见此,用手戳戳他,让他转头看向自己,这才道:“你哭吧,没事的。”

卫昭摇摇头:“我不哭了。”

他脸上是倔强的神色,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亦是在克制内心对于母亲离世的悲痛,如果不这样,他可能会大哭出声。

清辞理解,她什么也不说了,只将背部弓起,面

朝卫昭,慢慢闭上眼。

清辞一只手搭在卫昭的背上,语气喃喃道:“没事的,没事了。往后,你就住在这儿,我们就是一家人”

卫昭久久没说话,感受着后背轻轻地拍打,过了会儿,他听着耳边的呼吸声,动了动身子,整个人钻进她的怀里。

外面大雨仍在下。渐渐就停了。

卫昭起得早。他不愿从清辞怀里离开,院里传来刘秀云的声响,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穿上衣裳出去。

他站在门槛上,对着刘秀云道:“阿婆。”

刘秀云很惊讶,没想到卫昭怎么会从清辞屋里出来,就问他:“你今早上来的?”

卫昭没说话,低着头上前,从她手中接过盛米的碗,“我来吧,阿婆去歇着。”

刘秀云刚醒,正是愣神时,任由卫昭从她手中拿过碗,他熟练地蹲在灶前生火做饭。

刘秀云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雨刚停,院子里的地是湿的,踩一脚沾一鞋泥。卫昭就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急不慢。

他穿着的衣裳是清辞的,宽宽大大,袖口和裤口被挽上大截,露出小孩瘦弱又遍布伤痕的手腕和脚腕。

瞧着细,一折就断似的。

卫昭动作麻利,生火熬粥,份量也不多不少。

卫昭见刘秀云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扬了扬唇角,露出天真笑容。

他眼神转而又沉下,看了刘秀云一眼就移开。情绪快的让人琢磨不透。

他不快地捏住掌心的干柴,不喜旁人的打量,亦怕刘秀云对他有微词,就先道:“阿兄让我留下了,他说我们是一家人。”

刘秀云啊了一声,猜到是清辞会做出的事。

刘秀云也觉得卫昭可怜,再说这小孩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又是个男娃,留在这儿,也能帮衬着清辞些。

再说,那日清辞也将蒋氏的事跟她说了,那么一堆好东西,也够多一个人吃口饭。

刘秀云便没有多说。

刘秀云觉得卫昭方才满脸乖巧,心下怜悯越胜,就蹲在他旁边,问他:“你娘的后事如何办的?”

卫昭回答:“葬在了后山。”

刘秀云点点头,若

有所思道:“咱们这里穷,死了人,不暴露荒野就算好的,多少人家用破席子一卷就入土了。你娘得了你这么个儿子,能给她做一口薄棺,规整下葬,她走的也能安心。”

卫昭点点头。不欲多说。

刘秀云以为卫昭正是伤心时,见他都用的熟练,便也没站在旁边碍手,拿了昨日换下的衣裳去洗。

熬粥用不了多长时间,卫昭没熄火,只叫了刘秀云来吃。清辞还在屋里没动静。

刘秀云就起身去叫她,声还没出,就被卫昭阻止了。

卫昭蹲在火堆旁,只将刘秀云的粥乘出。他声音低低的,生怕让屋里的人听到的语气:“阿兄昨夜睡得晚,让他多睡一会儿吧。阿婆你先吃,等阿兄醒了,我再热就行。”

刘秀云不解道:“往常这个点该醒了,今日倒是犯了懒。”

卫昭不太喜欢刘秀云的语气,他也并不知道那是亲近人才有的埋怨话,只闷声为清辞辩解:“阿兄已经很好了。”

刘秀云就笑了:“是啊,小辞是极好的兄长,那我不管你们了,我先吃,你等他。”

卫昭这才点点头,目光看向窗户,唇角缓慢地扬起,眼角也流露期待。

清辞醒来时刘秀云已经出去了。她刚走出屋,卫昭就迎上前。

他的脸蛋沾着些灰,脚底也有泥。眼神却极亮,见着清辞,立马喊了声:“阿兄,你醒了。”

清辞本想伸个懒腰,被这小孩一声给吓没了。

天光大亮,日头挂在正中,已经快到正午。

清辞这一觉睡得久。

只她跟刘秀云在家是没什么的,但卫昭在她心中已是阿弟一般的存在,便觉得应该给他做出个好样。

现下因为晚起被抓个正着,脸就有些热。

清辞移开目光不去看他,见锅里还有粥,就随口问道:“你吃了。”

卫昭摇头,眼睛亮晶晶,跟在清辞后面,先她一步拿起碗,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桌上。又盛了另外一碗,比上一碗要少许多,且碗里水多米少。

做完这一切,卫昭才坐下,“我和阿兄一起吃。”

清辞没应声。

她注意到两人碗里的差别,她碗里全是米,而卫昭的就只有汤。偏还像个

傻子似的对着她笑。

她心里就很不好受。

她起身,拿了勺子将两人碗里的粥分匀,见卫昭要推拒,就严肃了脸。

清辞沉着声:“卫昭,我既然说过我们是一家人,那就没有我吃多你吃少的事。你从今要记住,我是你的阿兄,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跟我说,吃不饱或是穿不暖,所有事都能告诉我。”

她又挪了挪凳子,靠近卫昭,摸摸他的头,笑了下,“阿兄现在能赚钱,不会亏了咱们的。你要听话,多多吃,才能长身体。”

清辞坐在院子里,正午的日头晒得人脸上发热。

她坐姿笔直,微俯身子靠近卫昭,脸上在笑着,眼底亦是暖融融的光。

她偏白,脸庞被日头晒得微红,如同脸上的笑容,让卫昭心底暖得发晕。

卫昭就低下头,抿着唇回应道:“我知道了阿兄,我往后,一定都告诉你。”

清辞听他这么说,就笑道:“真乖。”

卫昭也跟着笑了。

蒋氏虽然走了,但她生前有许多东西留在刘秀才家中。

卫昭当时只顾得上将蒋氏下葬,至于其他的东西,他太难过没来得及想,现下在清辞身边得到了安慰,便想着将母亲的东西全都拿走。

刘秀才又有好几日没在家,甚至连蒋氏的死讯都不知,只盼着趁他没回家快些将东西拿走,不然又是好一番唠叨。

清辞跟卫昭一同去。

蒋氏的东西并不太多,生前的几身衣服随着蒋氏葬了,还有一些日常用具。

卫昭住的屋子也有好些他用过的东西。

床板旁是他亲手做的木箱子,还有死去的老木匠送给他的一些用具,收拾一番也有许多。

刘秀才先前只知道读书,书房里的东西都是他的。

且刘秀才平常得了钱,又总是拿出去花。

是以这间房子里,属于刘秀才的东西极少,几乎都是卫昭与蒋氏生活的痕迹。

清辞帮卫昭整理屋子,她将小孩平时用的东西都规整一番。连床板都不想留下,心里想着,做甚要便宜刘秀才。

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将木板床收拾的光秃秃。又掀开铺在上面的干草,

想着有没有落下东西。

一块沾着灰的青色帕子露出。

帕子上绣着一双胭脂色的并蒂花,上有两只喜鹊鸟。图样绣得栩栩如生,是乡下所没有的。无论绣法还是布料,都是极好。

虽比不上蒋氏那块帕子,但这块帕上的图案却要略胜几分。

清辞觉得眼熟。布料是她曾经挑选的,不算太贵,图案也是她画出,刘秀云对着绣的。

只是她想不出,什么时候将这帕子给了卫昭?

清辞正在疑惑时,卫昭瞧见了。

他的面色先是一变,下意识伸手,想抢过被她拿起的帕子,后又想起,那本就是清辞的,又流露懊恼。

他的视线盯一会儿清辞,又盯一会儿帕子,闷声道:“阿兄,这帕子是你丢的,被我捡到的。”

说起这帕子,还要追溯到好久之前。

清辞找了牛车将二人送回,路上就是用这块帕子给卫昭擦的脸,她随手掖起,却掉了。

正巧被卫昭拾起。

他起初并不在意,也只是随意放在木箱里,可后来与清辞关系渐近,这块帕子便带上了不同意味。

像寄托,每当看不见清辞时,他就会拿出瞧瞧。也动过将帕子还回去的想法,可总舍不得。

没想到,还是被清辞瞧见了。

卫昭解释道:“当时我们并不熟,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所以没将帕子送去后来,我就忘了,多亏阿兄又找到了。”

清辞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卫昭又道:“阿兄急着用吗?怪我,没有及时送去。”

清辞就笑了,怪不好意思的:“我个大男人用帕子做什么?没了就没了,也不妨事。”

卫昭听她这样说,就道:“既然阿兄用不到,那给我好吗?我瞧着这上面绣得好看,原来是阿兄在用吗?”

清辞并不用这些帕子,只是为了卖钱。当时是因为帕子卖不出去,所以留了几块塞在腰带里,没成想正好给卫昭用了。

她起初觉得这小孩挺脏的,给他用了帕子,也不好再卖,说实话,她自己也是不想再用的。

但曾经的想法肯定不能告诉卫昭的

清辞就点点头,“是,我以前用过的。你若想要,再给你块新

的。”

卫昭已经拿过帕子,宝贝似的塞进怀中:“我就用这块就好。”

清辞也没跟他多说。瞧着小孩脸上满足的笑,就觉得心暖暖的。

将一切收拾好,二人往家走。

谁曾想,几日不着家的刘秀才回来了,与他们碰了个照面。

刘秀才有许多日没回家,一直在隔壁村与交好的汉子拼酒,那人穷,又是个光棍。刘秀才手中有从张梅那儿抢来的钱,一时装起了大爷,请光棍喝酒。

连喝了四五日,这才想起回家。

刚进村,就听见蒋氏病逝的消息,吓得他连忙赶回家中。

刘秀才再如何无赖,心中对蒋氏还是有情的,尤其想到蒋氏刚嫁给自己时,一张面容比娇花还明艳,性子却极温顺,让他很是喜欢。

后来相处越久,新鲜感不再,感情自然淡了。

曾经的情谊还在。

刘秀才乍见到卫昭,声音难掩颤抖,急声问:“卫昭,你母亲还在屋里的吧?他们怎么有人告诉我,说你母亲没了,怎么可能,前几日还好好的,甚至有力气说些狠话气我,我已经不生气了,要好好和她过日子的”

他已经察觉到了。卫昭和一位面生的少年皆背着东西,像是要离开这儿,院子里也沉沉的没点生气。

他就不敢往屋子里瞧。

卫昭开口:“我娘已经死了。”

刘秀才身体猛地一震,不肯相信。他的眼球瞬间红了,疯了似的瞪着卫昭:“你骗我!”

连喊了几声。

他跑去屋里,步伐踉跄。

卫昭扯扯清辞的袖子,“阿兄,我们回家吧。”

清辞点头,又往回看了一眼,实在难掩心中的疑惑,就问他:“他早与王梅在一起,曾经还说过要娶张梅为平妻,怎么今日瞧着,还很伤心呢?”

卫昭心里只觉得刘秀才有病,但他肯定不能直言,只道:“母亲活着时他不珍惜,如今没了,又装模作样。阿兄别可怜他。”

清辞摇摇头:“没觉得可怜,他那样的人,只让人觉得可恨。”

卫昭心里再赞同不过了。

他嘴上不说,只身体靠近清辞,稍稍地不经意地用脸颊蹭蹭她的胳膊,而后才满足地笑了。

清辞家住的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能住的只有两间正屋。另有一间屋子房顶漏个大洞,因是偏屋,就没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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