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以为,许老三的话可信。”刘知县早有准备,“这个人跟在石主簿身边快两年了,我还算了解,当年他中了秀才,下官亲自与他说过话。平日总喜抬头看人,有几分傲气。他哥却不一样,尽交些亡命之徒。劫杀石主簿一事,确像是许老二能想出来的。那六字血书,应如他所言,混淆视听而已。”

韩厉听完没做评价,又问:“之前那五起血书案,有四起是在临淮省内,大人应该有所耳闻,可有什么想法?”

官做到一定程度总会得罪些人,谁知道那些死者和凶手有什么渊源。

刘全自问当了一辈子老好人,平日断案也都尽量两头兼顾,凶手肯定找不上自己。

他本着能不掺和就不掺和的保命法则,囫囵道:“下官惭愧,不曾亲眼见过,不敢妄加揣测。”

对这种遇事就往外推的人,韩厉见得多了,他貌似不在意,却问:“那淮安知府赵至衍,大人总该见过吧。”

赵至衍两周前死于府衙自己房中,一剑穿心。身旁留有六字血书。

他是血书案件中第二个死者,也是官位最高的一个。这人平日顾着敛财,名声很差,正是他的死,使得血书一事在百姓中口口相传,引起皇上注意。

东阳县地处淮安地界,淮安知府赵至衍是刘全顶头上司,他不可能没见过。

韩厉明知故问,已是对刘全的态度不满。

刘全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他赶紧端正身体,答道:“赵大人为人刚正,爱民如子,下官对其甚为敬佩。赵大人之死,实乃淮安百姓之悲。”

韩厉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末了阴阳怪气道:“怎么刘大人所见,与我所闻不太一样……也是,总要顾全死者颜面。”

刘全额头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他只想太太平平地把这尊神送走,不想表现出任何政治立场,事实上,他也是靠这个本事才能平平安安当了半辈子知县。

韩厉不与他多说,又问:“石主簿上京述职,是向何人述职?”

刘全刚被韩厉提醒了一把,这会不敢再敷衍,忙道:“此事下官确实不知,不敢乱说。只不过,上京述职这事来的很突然,按理应先到县衙,再由下官代为传达,可直到现下,都没接到任何消息。”

韩厉道:“将将三月,上京述的什么职。”

“我也奇怪多日了。”刘全应道。

他本就对此事多有不满,觉得石主簿故意跳过他与上面联系,是怕自己分了好处。

不过念及石主簿已死,他那中庸之道又冒了出来,说上一句不好,总要再加上一句好。

“下官虽困惑,却没多想,只因石主簿一向好交,保不齐曾与某位大人有过交谈,被人赏识。”他又道:“石主簿平日往来文书皆由许秀才负责,他应该最为了解,可惜这人不中用,刑具才上就晕了过去。”

韩厉道:“今日已经晚了,晕便晕了,明日便不让他晕了。”

刘知县擦汗,早闻炎武司刑罚奇诡多样,这晕不晕的,居然还能由人力来掌控。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三堂。

刘知县请韩厉上座。有衙役进前,递上一份清单。

“石主簿遗物已清点完毕,请大人过目。”

刘知县接过,交与韩厉。

韩厉快速扫了一遍,问:“怎么没有那个叫杏花的丫鬟卖身契?”

衙役道:“卖身契一共两份,是从石夫人遗物中搜到的。两名丫鬟分别叫菊花和梅花,是石夫人从娘家带出来的。另有两仆卫是雇工关系,并没有卖身契。”

刘知县问:“不曾有遗漏?”

“大人亲自吩咐,小的们不敢轻心。”衙役道,“或许杏花并非卖身到府。”

韩厉看向刘全。

刘全皱眉一想,道:“这般想来,石主簿待她确实与一般丫鬟不同。”

“怎地不同?”韩厉问。

“下官到石主簿家中数次,偶尔见到她,虽说穿的像个丫鬟,却从不曾见她干活。就连石夫人也甚少唤她。难不成,杏花与石主簿上京述职一事有关?”

刘全皱眉,心里生出一个念头,石主簿莫不是将杏花送给某位大人才得了机会,以那丫头的样貌并非不可能。

但他觉得这想法有点龌龊,没必要让韩厉知道,便忍住不说,只听韩厉问:“石主簿临死前曾叫出‘安王’,刘大人觉得可是我听错了?”

这转折有点突然,刘全不免愣了下,实话实说道:“安王……是圣上亲叔叔,又长居京城多年。石主簿商贾出身,怎么可能与安王有关。这个……”

“那就是我听错了。”韩厉淡淡的转开话题,另问,“刘大人可知杏花是如何到石主簿府上的?”

“这个下官当真不知。”刘全道。

“劳烦大人明日将石主簿其它家仆找来府衙,我想见见。”

刘全面露为难之色,犹豫道:“不敢瞒大人,石主簿祖籍它省,只因得了主簿一职才携妻搬来东阳县。可能他有报国之志,并未打算在东阳长居,来了后只租了一间小院也没买下人,同行两名丫鬟伺候着,又从当地雇了两个仆卫,都已在今日死了。马夫是县衙安排的,平日偶需人手也是从县衙借调。其子已成年一直在外经商,另有一女早已嫁为人妇。”

“在东阳县内,除了杏花,已无石主簿的家眷内仆。”他说罢,提议道,“下官这就命人将杏花叫来,一问便知。”

“不必了。”韩厉摆手,道,“问她,不一定听到实话,白白浪费时间,明日问问许秀才便知。”

他想了想笑起来,“本官实在好奇,这丫头到底何方神圣,许秀才舍不得杀,石主簿这般精细之人却将她凭白养在身边,就连刘大人也惦记着。”

刘全尴尬道:“大人说笑,不过一丫鬟尔,稍有几分姿色罢了。”

韩厉不以为然,得有多漂亮,让这么多人放不下。

他下意识回忆起那丫头的样貌,只记得满脸血污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二人说完事,先后出了三堂。

月亮高挂,雾蒙蒙的,阴气湿重,总像要下雨。

院中盘桂绿意正盛,空气中带着潮气,与北方干燥多风的初春截然不同。

韩厉与刘知县告别,独自往马厩去。

他喜欢离开京城,离那座宫城和阴冷的内牢远一些。

难得有这片刻悠闲,他不急不徐地喂了会儿马,才慢慢往客院走。

沿着甬道拐弯,韩厉停步。

三堂墙角边,树下立着一个人。

长长的黑发披散着,月白色轻裙,在早春的夜晚还有点单薄,显得人清冷孤高,有股遗世独立之味。

在这漆黑安静的夜晚,薄雾迷蒙中,如仙如鬼。

韩厉往前走了几步,见那女鬼东张西望像在找路。

“你在找什么?”他开口,声音打破沉静。

他觉得自己语气挺平常的,但还是吓到她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她肩膀一抖猛地转身。

月光穿过迷雾,照得她面孔虚虚实实,好似月夜下盛开的清莲,带着早春清新香气。

亮亮的一双眼,直看到人心里去。

倒不枉那么多人念着,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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