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到咽喉,由下而上充斥着一种哽塞感。

秦照不知何时平放在双膝上的双手已经握紧了拳,指关节紧突,手背青筋暴起。

他始终低着头,没有看符舟一眼。

符舟听到这里,也早就傻了眼。

她一颗心剧烈晃动,深受震撼。虽然她早揣测过秦照过去的生活过得艰苦,但当此时秦照的自白将一幕幕具象化铺开在她眼前时,她不知道自己会这么难过,强烈的压抑感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一恍惚,仿佛见到个意气风发的骄傲少年某一天痛苦地自己折了脊梁。但凡心有慈悲,都要为此难过。

而一切并不是他自主选择。

他当时会有多被迫与无奈?

符舟不禁想到秦照的自白里通篇没有一个字眼提到爸妈,家暴或者他眼睛受过伤,以及受伤后又好了起来……还有很多疑问藏在她心里,她知道秦照现在不说,那她就不能问。

倾吐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是难得。

……就在符舟暗自拿捏分寸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旁边秦照松了拳,略发红的眼一闭一睁,汹涌的情绪悉数被掩下。

秦照抬头,终于肯直视符舟,眼神却淡漠疏离:“我说的这些,还只是枝节片段。可大概只讲这些,应该也足以让你觉得难堪。”

“你是不是觉得恶心?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哪怕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还是像过去一样丑恶?所以说,我这样一身恶皮恶骨,永远不会变好。听再多经书,读再多佛理,都是多余……”

滞了片刻,秦照喉结一滚,看似洒脱地挤出句话:“相处了一段日子,符舟,我知道你是精神高洁的人。如果你不想再给我做治疗,可以直接离开。诊金无需退还。”

他身上,那强烈的疏离感又溢了出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跟昨夜入睡前的温顺模样截然不同。

符舟知道,她用两周的时间逼出秦照这一番自白,秦照也做了准备,哪怕说出来,他要无比冷硬,不会让她有一丝伤害他的机会。

可是她怎么会伤害他?

他认定自己一身恶皮恶骨,可是十年前那个漆黑可怕的夜里,又是谁救了她?没有他,她的下场可想而知,当晚就会被强,第二天早上还会被卖。再惨点,身死异处。

所以纵然他极度否定自我,对自我充满厌恶,她却不能不感激他。

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意志匮乏,陷在过去的囹圄里,自己给自己判罚定罪。

“秦先生,我想你认知错误了……”

符舟压着心绪,尽量保持平静地出了声。

她凝视着秦照,此刻的他极尽掩饰,可她是他的心理医生。她了解他,有些痛苦,尽管他不说,不言而喻。

……回想起之前他砸了书房,抓破了小腿,无数个梦魇围绕的夜晚,符舟稳了心神,缓缓开口。

“我以前就说过句话,秦先生,我很佩服你。”

一开口,交付出她所有真诚。

“这不是敷衍讨好,也不是刻意安慰。我由衷觉得你很厉害,强大。如果说你以为我听了你刚才的自白会看轻你,不,我不会。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好心可能会办坏事。恶人也可能种善果。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万事都有两面,对立统一,发展规律。秦先生,没有过去的你,就不会有现在的你。”

“现在的你,我觉得很好。”

符舟微笑着,脸上写满一腔温柔。

秦照有所感应,原本拘谨的神态渐松了下来。

他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

甚至他感觉自己徐徐迷失在符舟的声色当中,明明上一刻袒露过去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敢看她,唯恐在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鄙夷和厌恶。

却不想,她此刻告诉他,现在的他,她觉得很好。

“回头看,其实很多人都做不到你这样。”

符舟继续说:“如果他们体验你的处境,也许会一直烂在沼泽里,可你爬上来了。我是心理医生,接触了很多人,也分析了很多人。很多人出生不好,努力爬到上位,也终于得了个西装革履,可背地还是陋习一堆,劣根难除。秦先生,你不一样。相处到现在,我眼中的你,严谨克制,有修养,有风度。胜过了很多人。”

“我始终记得那次逛超市回来,在小区门口,你对那个被裁员的员工说你问心无愧的时候的样子。虽然你态度冷淡,但我知道,你该做的事都做好了。这一点,没人能够指责你。所以那个员工打人,是他不对,可你没有打回去。甚至你擦了嘴角的血,替他拦下了保安。”

“我不在你的社交场,没有见识过那些报道里夸赞过的你。刚开始对你有误解,以为你只是人前君子。可后来接触渐深,我有了我的细节判断。我在沙发上睡着,你醒来会把我抱上床。我们去逛超市,你会主动提购物袋。还有住在别墅这么久,我从没见你苛责过人……”

细数着回忆,符舟更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尽管你现在困在过去,心底对自我的鄙夷和厌弃已经扎根,但你知道吗?我看得到你的风骨,也觉得你早已经又直起了你的脊梁。其实作为你的心理医生,不得不说,我为你感到自豪,你在那些苦痛挣扎中还是熬出了结果。至于你厌恶的那段当混混的日子,我了解得不多,不能评判好坏。只是你刚才问,这样的过去能斩断吗?”

“我觉得能,当然能。佛家总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过去德行有亏,现在就修德行。如果过去作恶,现在就行善。如果过去有罪,现在就赎罪。你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恶劣,可真正恶劣的人,不会认罪,遑论赎罪。”

说话过程中,符舟始终殷切地看着秦照,语意笃定。

只她还不明白一点,秦照曾经说的罪孽倒底是什么。

不过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当下还急不得。

问题需要逐个解决。

……这样想着,符舟渐渐有了主意。

而秦照,在听完符舟一番论断后,表情讳莫如深。

他专注地思考着,细致到要咀嚼符舟每一句话。因为符舟每一句话都引发了他内心隐秘的悸动。她真的没有鄙夷他。并且她还让他死寂的内里燃起了一点希望。

过去他总觉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是最大的空话。可此时,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带着指引的力量。

尽管她还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怎样深重的罪孽。

但至少这一刻,他在她划拨的氧气里大口呼吸。贪婪又沉迷。

“秦先生。”

随后,短暂的寂静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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