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金乌漫天,流光倾泄,谢清平却觉通体冰冷。
待行至承天门外,候侍的马车上前,他才要扶上车舆,竟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大人!”亲卫沈林上来扶了一把。
“你这什么情况?”不远处本徐徐靠近的马车,一人撩帘疾步下来,亦扶了上去。
来人慕容麓,乃出身四大士族的卫氏。卫氏当年原是与谢氏齐名的,祖上于先楚有从龙之功,出过九任大将军,百年前被赐予天家慕容姓,荣耀一时。只是如今慕容氏被灭,曾经的尊荣反成了掣肘,顶着这般姓氏于朝中颇为尴尬。偏如今的家主慕容封,并不愿改回先祖卫姓,认为曾经忠楚并无错,如今效力大宁亦无妨,侍君贵在一心,无关姓氏。而三年前更是派出全部卫家军抗击西羌,至今仍旧戍守边防,如此得了女帝信赖,其侄子慕容麓亦连升两级,如今担着四品长史,直属丞相府。
抛开公职,慕容麓与谢清平本就是少年同窗,私交甚好。此刻,慕容麓上了谢清平马车,见其面色发白,垂首低喘,额角更是逼出薄汗,不由心下发慌,撩帘便要吩咐前往就近的医馆。
“无妨……”谢清平掩袖吞下一粒丹药,拦下慕容麓,指了指下首,“厢内有水,你递给我。”
慕容麓转过身见人总算有了回应,赶忙俯首寻来,还未拧开囊袋瓶口,便被谢清平一把拿了过去,仰头灌下。
那丹药得了温水催化,药效瞬间激发出来,不过片刻谢清平已经恢复如初,双目凝神,薄汗敛息。
“你这是中暑了?”慕容麓不晓内理,见他前后这两幅模样,只将冰鉴往他处挪了挪。
“有点。”谢清平缓过劲,松了松衣襟盘口,方抬头顺着他的话道,“炎炎午后,你再此候我可有急事?”
“无甚大事!就是今明两日轮我休沐,我去一趟万业寺看望父亲,你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老夫人的?”
“帮我向阿娘问安吧!”谢清平放下按揉眉心的手,“我阿娘若问起我,便说我一切都好。其他,反正你晓得怎么回。”
“好!”慕容麓还欲说话,然因抬眸一扫,顿时愣住了,不由蹙眉细看,片刻如见鬼般盯着谢清平道,“你、你被谁……你被陛下打了?”
青年丞相清俊白皙的面庞上,右半边赫然呈现数个红指印。
本来慕容麓听闻谢清平中暑,还觉不可思议。勤政殿中一应俱全,有的是冰鉴降温,膳食消暑。即便是出宫这段路程,一路亦有侍者执伞遮阳,寻常女子都不可能中暑,何况他一个长年习武的青年男子。
眼下看着那指印,慕容麓大抵是理清了,这是龙颜震怒,被罚于烈日下曝晒了!
然所谓“刑不上大夫”,何况还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何况这两人间还是甥舅至亲!
而这惩罚亦着实诡异,慕容麓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哪有君上直接扇臣下巴掌的!
这怎么看怎么像内帏姑娘怒打薄幸情郎或是登徒子的样模样。
负心汉,登徒子。
这字眼按在眼前这位身上,也不知是登徒子侮辱了端方君子,还是端方君子辱没了登徒子的名声。
慕容麓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六月盛夏,仍不禁背生冷汗,忍不住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惹得龙颜大怒?”
自踏出勤政殿,谢清平耳畔便来回回荡着殷夜的话。
她说要择他为皇夫。
她说自己将她当成了替身。
她说,今日后,他们只剩君臣情分。
谢清平尚且记得前世,北戎归途中油尽灯枯之际,他想若有来生,但凡知她心意,无需她开口,当是他三媒六聘,中开大门,盛娶之。
然而,这终不过是他濒死之际,滋生的一丝妄念罢了。
因与惠悟法师的交易,他无有来生,不入轮回,死后合该魂飞魄散。却不想残念至深,留了一抹执念在北境白骨阴森的战场上飘荡。
第二年的时候,阵阵梵音指引,竟一路带他回到京畿,直入皇城。
皇城宫阙中,有他魂牵梦萦的人。
一眼,足以。
她用了药,是不是都好了?
北戎灭了,盛世伏在她脚下,是不是她又笑了?
然而,他并未如愿见到她。他被引到皇宫西南十里外的伽恩塔中,一缕亡魂被囚于第四层长安殿千盏佛灯罗列的阵中。
伽恩塔,长安殿。是他情动的地方,亦是她情灭的地方。她在此下药囚禁了他三年。亦是在此,为他孕育了一双儿女。
只是三年里,他都没给她半点好脸色。他总觉得这是他此生莫大的耻辱,而那个女子,许是至尊位上坐惯了,亦是半点不肯让步。
三年里的很多事,他都不愿再想起,唯有她最后一次入塔见他的情形,他总是忍不住回想。
那是她囚禁他的第三个年头,她已经有了身孕,许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让她变得柔软了些,又或许是在这三年他冰冷至极地对待中,她终于败下阵来。
她低垂着眉眼,爱怜地抚摸着七个月的胎腹,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你摸一摸他们,他们可有劲了。”
他一如往常,没有答话,也没有动作。
她便抓过他的手。
他拂开,她用力抓得紧些。
他便恼怒,推开了他。
那会,他一直被喂着软筋散,没有多少力气。却不想,那一推竟险些让她跌倒。
她护着肚子,扶在门框,再没敢近身。
良久才开口道,“这回来,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我想明白了,到底强留不得。等……等我生下他们,你抱一抱他们,我就放你走。有了他们,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不是非要你爱我,我就是害怕一个人……”
他看了她一眼,还是沉默着。
她见他看自己,便笑了笑,从袖中拿出小玉瓶,递给他,“这是解药。我错了,舅父。”
“你要是现在要走,也行……”
他没接。
她庆幸而局促地收回,咬着唇口道,“多留两个月,你给他们取个名字,成吗?”
他一直看她,却始终没有一句话。
最后,僵持了片刻,她还是将玉瓶放在了桌上,扶着身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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