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梅尓继续道:“其实臣提及这段历史,并非将谁与东林党人相提并论,而只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存在于世间的一切法度,其制定者永远不是普通百姓,永远都是权势之人,而财富就是权势。百年之前,江浙的工商巨贾尚且可以控制东林党人,而今的商帮难道就不会左右改革?就算你刘家不是出自江浙,但又与那时的江浙巨贾有何分别?”

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句句入骨。

刘一焜静静听完,目光冷冽,但他没有急于辩解,只在脑海里又浮起他与侄儿刘瑾曾讨论过的:‘秦王因何杀吕不韦?’

侄儿答:《管子国蓄》中有曰,万乘之国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有千金之贾,百乘之国有百金之贾……秦王若不杀之,则中一国而二君也。

他问:如何能避免一国而二君??

侄儿答:秦王的做法便是重农抑商,以杜绝吕不韦之流,但有失偏颇。

他反问:社稷无不泯灭,生民之类糜灭几尽,这难道只是偏颇?

侄儿却道:财富的罪孽,怎能全怪在商人身上?

“难道财富与商人就能区别开来?”刘一焜想起侄儿的回答不禁摇头,但同时也在暗暗叹气,因为齐梅尓的一番话,让他感到了一丝压力,甚至一丝危险。

刘家是商贾起家,而他刘一焜是贾而优则仕,做到了阁老的位置,肯定不是蠢的,至少政治敏锐度足够。

他背靠家族身居高位,却在走吕不韦曾经走过的路,乃至东林党同样走过的路。

而政商一体,这是陛下的大忌,也是皇权的大忌。

“陛下,臣有话说,”常老国公突然站了出来。

“哦?老国公请讲,”永明帝依旧巍然不动。

“臣以为刘阁老一番话,乃是老成谋国之言。臣反而觉得商人逐利与推进改革并无不妥,二者可兼得。”

“何以见得?”永明帝又问。

“臣只觉得这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能与东林相提并论?臣也没有齐总漕的口才,再说不出更深的道理,只要是为大明将士好,臣就支持。”

齐梅尓听闻,依然微微一笑,道:“老国公说的及在理,那下官不妨也说说漕运的将士们。”

老国公沉默半晌,道:“齐总漕请讲。”

“众所周知,‘许运粮官船内附载己物,以资私用’是高祖皇帝之令,后仁宗也说‘今后准此令,官府无得阻碍’,此二政令是基于安抚漕运官军的考量,是被允许其补贴自用。注意,此处是‘被允许’。但诸位有没有深究其背后的原因?自改长运法之后,固然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但此消彼长,漕军承担了大部分转运。”

“每年十二月到各水次仓接受漕粮,于次年四、五月起运至京,一直到十月才能回空,而新一年的漕运又即将开始,如此往复,官军们是‘无一日不再运中’,而他们的收入微薄几乎不能贴补家用,乃至不得不借债度日……所以,漕运官军所夹带私货,其中一半是为谋取私利,一半为生活所迫。”

“尽管如此,但整个漕运却是他们得以维持现状的保障,只要运河继续通航,朝廷继续依赖漕运供给,那漕运官军的诉求就能保持下去,这是他们利用便利条件维护既定格局,是他们唯一选择!这样的格局也许存在诸多弊端,但他们就是靠这样的格局维持生计,而这显然也比虚无缥缈的海运,和若即若离的陆运实际的多。”

随侍御前的邬阑也在琢磨这位总漕的话,以他目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明显是反感资本的介入参与,并且对底层百姓表现出无比同情……这是借百姓之口表达,希望维持既定格局不变?

这样是否就代表着他与漕运相关的地方官员‘配合’的挺默契?

哎,真难呐……邬阑不禁由衷感叹,好事多磨,之前做了那么多努力,难道真要前功尽弃了?

“齐总漕,”老国公又开口道:“你说的老夫都赞同,但也请总漕想想,这天下就只有漕运的官军吗?”

齐梅尓还是笑着,道:“自然不是只有漕运官军,但漕河上讨生活的又何止漕运官军,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漕工。下官也只是说只要朝廷继续依赖漕运供给,他们就能维持生计。”

邬阑内心又在吐槽,这跟纯计划经济的市场有啥区别?你让他们维持生计,但能维持人性的不变?欲望的不变?你能指望一群官僚能保证漕运一直畅通?

“所以,请刘阁老,请老国公,也请诸位好好想一想,其他的话下官也就不多说了。”

你确实不用多说了!

“哦对了,还有一句……”

齐梅尓又转向永明帝,道:“陛下,此次随臣进京的,还有仪真段河道的三十余位漕工……”

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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