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人的声讨并未随之告一段落,年迈的国子监祭酒不惜拖着病体书檄文一封,文赋直言礼部之失,批露了国子监与太学中世家子享乐淫逸的学风。

而科举对寒门学子的限制与种种不合理,亦是引来了寒门的愤慨。

檄文一出,便如同一颗小石子投掷湖中,初始水波并不起眼,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是如同蝴蝶扇动翅膀般,激起层层骇浪。

礼部左侍郎无疑是保不住了,李尚书包庇儿子,也因此被革职贬谪,独剩下一个礼部右侍郎战战兢兢地收拾着残局,唯恐再触犯了圣怒。

废弃的学宫再度热闹了起来,三家应大楚征召,派遣了不少有为弟子前往天郡讲学,尚学之风再度兴起。

此时正逢花神祭典,待到暮色四合,秦淮河畔,游船画舫,游学士子悉聚一堂,谈禅论道,吟诗作赋,娇俏少女身着彩衣,额饰花钿,俯身将花灯放至河中。

三家子弟怡然其间,非但不显得突兀,反倒显得极为融洽。

“如此画面,倒令在下想起了王朝未立之时,百家争鸣的盛况。”

王不贰负着手,极目向淮水对岸望去,神色间隐隐有追思,末了又幽幽吐出一口气。

“在下一生只打过这一个赌,不曾想却是输了个彻底。”

花灯顺着流水凫向远方,姜沉徐徐起身,目光追随着灯芯飘摇的寒星,直至连灯影也湮灭于瞳孔深处,才道。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剑神阁下久居天郡,当真连这点道理都看不明白?”

护国剑坐镇大楚多年,多少漫长寂寞的岁月都熬了过去,又岂会因为贪求自由而轻易立下赌约?

不过是因为对大楚失望透顶罢了。

王不贰看向姜沉,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却不是先前的苦涩,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开怀。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有时候看得太清醒,反倒不是一件好事。”王不贰道,“腐朽藏匿于浮华表象之下,倘若举世皆醉,倒不若随波逐流,一起醉了烂了。”

雪柳迎风舒展开纤细柔软的枝桠,夜幕之下,漫天杨絮飘舞,宛若无数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

姜沉淡淡抬眸:“所以,阁下如今打算醒了么?”

“只要这浊世中还有一个人醒着,在下不才……”王不贰微一拱手,郑重道;“愿奉陪到底。”

眸光紧紧盯着那倾身稽首的儒士良久,姜沉却是轻嗤了一声。

“老谋深算。”

从一开始,这个赌约无论是输是赢,都对王不贰百利而无一害。

赢了,那便从此逍遥江湖之远,不再过问庙堂中事。

输了,那便说明眼前的局势还未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有了血誓为托,王不贰也会千方百计地将他留在太微城。

身为大楚的定海神针,王不贰也并非没有想要改变之意,前世之所以没有在顾铮被陷害时仗义执言,正是因为缺少一块探路石。

没有十足的把握,王不贰绝不会轻易拿望岳书院作无谓的牺牲。

而如今,寒门士子的声讨便是最好的探路石。

会让步,会心生退意,恰恰说明了世家并非想象中的铁板一块,而是可以撼动的。

“人一老,做事难免便要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倒是你……”

王不贰深深看了姜沉一眼,“顾铮对应的是礼部,那薛奉北对应的便是工部……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话与他说明白?”

说明白?

“……告诉他薛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牺牲品,这么多年来他记恨着的其实是一个压根不知道名姓的人?”姜沉勾了勾唇角,目露讽刺。

“说了还不如不说,何必浪费口舌。”

话音未落,那道殷红的身影已踏着几片飘荡在河面上杨花,轻巧地向河对岸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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