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摊着一张地图。

“从玉陵关往孝州走,再经陈州境内,便是太微城了。”

行军驻扎的营帐中,几个身披重甲的将士围在案几前,俱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神策军已有多年未曾归京,尽管早就将从边关到天郡的路线烂熟于心,这时望着近在咫尺的京师,正所谓近乡情更怯,竟有些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一路南下,春色也愈渐浓深,融融的微风吹过面颊,不觉已生出无限的暖意。

严暮生立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极目眺望向太微城。

沙场上驰骋与磨砺使得眼眸中的神光越发内敛,惊云剑斜挎在腰间,仿佛是一道鲜明的旗帜,厚重的血腥气昭然着战况的惨重。

再高明的战术也抵不过神策军军需的空缺,这一场大捷看似是容易,实则有无数的将士为之付出了性命。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济崇从军帐中出来,便看见那高大沉默的混血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与玉陵关外水田中一众高高的鹭草大眼瞪小眼。

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济崇走上前去,调侃道。

“在担心那疯子?”

这和尚着实不像个和尚,与神策军中将士没多久便打成了一片,严暮生回过头,有些干燥的嘴角起了皮,闻言缓缓露出一丝苦笑:“有一些。”

姜沉的状态莫名让严暮生想到了八年前。

那时姜沉几乎不怎么笑,整宿整宿地奔波在外,往往是带着一身可怖的伤势回来,一头栽倒在床上便睡得不省人事,睁开眼能下床了便又投身到无尽的杀戮之中。

姜沉是存了死志的,就好像杀尽所有的北狄人,便能告慰苏虹的在天之灵似的。

与慕舆野无止无休地交手与惺惺相惜也因此而起。

拍了拍严暮生的肩,济崇随着他望向远处。

“放心吧,云侯将军用自己的死拖住了小三七的命,就算是要死,也是在尘埃落定以后。”

这是济崇头一回坦然地提起了那个犹如禁忌一般的名字,严暮生怔愣了片刻,忽然问。

“周云侯……是一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云侯将军啊,”济崇双手枕在脑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嘿嘿笑了两声,“是个怂蛋。”

严暮生:“……”

严暮生:“……啊?”

显然没想到传闻中令世家都忌惮三分,心狠手辣、色若春花的周云侯居然在属下口中只得了个“怂蛋”的判词?

简直是风评被害。

“济崇大师在说谁?”

背后冷不灵地响起一道爽朗的女声,济崇面上的揶揄之色顿时一扫,攥拳抵在嘴边重重地咳了两声,双手合十,人模人样地念了一句佛号,一本正经道:“贫僧是在说自己。”

能伸能屈,才是大丈夫。

瞧着这贱嗖嗖的和尚,严暮生嘴角一抽,却也没戳破,向那一身戎装的女子拱手道:“周将军。”

一头青丝像男子一般高高束了起来,背上负着一柄宽身的重刀,面上不施粉黛,却自有一段风情与英气萦绕眉端,令人看了便心生亲近。

恐怕就连姜沉都不曾想到,昔日那个跪在断水山庄前嚎啕大哭的女童,如今已出落成了独当一面的女将军。

周雪温笑道:“严郎中不必多礼,此次多亏了严郎中妙手回春,才救回了不知多少神策军将士的性命,应当谢礼的人是我才对。”

说着,便向严暮生深深一躬身。

上前将她虚扶而起,严暮生苦笑道:“微薄之力,何足挂齿?”

听着他古怪的发音,周雪温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打趣道:“看来严郎中的中原话还需多加练习啊。”

她声音不大,却恰好能令周围的将士们听到,一时间有些沉寂的气氛骤然变得活跃起来,那股长期浸.淫在厮杀之中的压抑立时一扫而空。

不由自主地为这欢乐所渲染,严暮生讷讷地挠了挠头,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周将军说的是。”

常年与北狄交战,将士们的情绪长期都处于极度沉重的状态,而及时排空这种情绪,帮助神策军恢复良好的心态,无疑是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情。

有了这么一节小插曲,接下来的路也变得柳暗花明起来,短暂地驻营休息过后,神策军便沿着先前定好的路线向陈州边境而去。

只是方才踏入陈州边境不久,一阵刺耳的灰鸦啼便撕破了黎明的平静。

行军之人本就耳力非常,一点风吹草动便能激起最本能的警惕,隐匿在树丛中斥候高呼一声:“敌袭——”

最后的讯息戛然中断在嗓子中,锋锐的箭羽攮透了咽喉。

惊云剑铮然出鞘,严暮生从这阵势中感受到了一丝熟悉。

让他联想到了数月前蜃楼的追杀。

但如今蜃楼的袭击对象却是神策军。

周雪温细眉一挑,五指宽的刀背斩落了数支箭矢,秀美的面靥上浮现出一丝肃杀之色。

尽管已经料到天郡中有许多人根本不想让神策军顺利回京,但做得如此明目张胆,无疑也太愚蠢了些。

除非……对方有十足的把握将神策军悉数歼灭在太微城外,让死人不会说话。

此想法一出,周雪温便不由得遍体生寒。

这意味着什么?

尚未品出其间的意味,设伏之人已轻飘飘地揭了伪装,露出庐山真面目。

“多年不见,周姑娘的风采越发令人移不开眼了,着实令在下心折不已啊。”

四人合抬的暖轿之中,段广寒玄衣蟒袍,眉梢微微一弯,极具迷惑性的温柔缱绻便满溢眼底。

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便会生出仿佛被深爱着一般的沉醉。

周雪温一抬手,示意神策军退后一步,并不为所动。

“王爷在这里拦截神策军,是要违抗圣命,逆天而行么?”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①

段广寒叹息了一声:“在下此行只是想要奉劝周姑娘,给周姑娘几个忠告罢了。”

周雪温抱臂胸前,看着段广寒,“愿洗耳恭听。”

段广寒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肩胛处的贯穿伤还未好全,蟒袍下还缠着纱布,微微动弹便是钻心的疼。

“本王只是想告诉周将军一个道理,”段广寒,“识时务者为俊杰,隋氏一族残暴不仁,误杀了太多了忠臣,在下向来钦佩云侯将军,而周姑娘又是云侯之女,乃女中豪杰……”

“良禽择木而栖,这样薄情寡义的君王,又怎么值得周将军归附?”

这一言宛若一记惊雷,炸开在神策军中,尽管周雪温早有预料,这时也忍不住为段广寒的野心而感到震撼。

当年事发之时,她尚还年幼,并不知晓其中内幕,可当年神策军中一员老将临终之际,却将那潜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和盘托出。

真正想要谋反的一直都只有徽王,而奚衡为了隐瞒自己的罪行,与当时还是未承袭老昌西侯爵位的小侯爷达成了一笔交易。

奚衡要周常棣死。

只要周常棣死了,魇骨便会回到那魇族女人的身上。

而昌西侯在得到心爱的女人的同时,也能够乘机夺取魇骨。

这是一笔于双方都有利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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