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越无疑是深谙话术之道的。

如果说上一次的喝茶是用兄弟唠家常的方式,激起自幼被送出宫不管不问的“六弟”心中的不平,谈的是“家”,那这次的品茶所谈的,则是“国”。

无止境的割地,无止境的和亲,对维斯塔人如此,对曾向繁盛时期的大昌称臣的北方草原亦是如此。夏侯越闭口不谈周岁礼上夏侯零贴身侍女的异常反应,也主动避开着坊间关于“六皇子男生女相”的传言,他只是用一件件边疆鲜血淋漓的、租界奇耻大辱的、乃至这皇宫里令人唏嘘的真人真事,引发着“大昌六皇子”的悲愤共鸣。

大昌,已经千疮百孔了,他说。

而这千疮百孔的大昌,再如此下去,很快也就不姓“夏侯”了,他又说。

他问夏侯零是否听过“奴隶”“殖民”两个词汇。

那是西洋人为生活在某片东方大陆上、有着与他们所不同的肤色与面容的人,所“创造”的新词。维斯塔人将大陆据为己有,是谓“殖民”,将大陆上土生土长的人变成“牲口”,称作“奴”。

他说他不贪图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畏惧马革裹尸,更不在乎是否会被世人打上“大逆不道”的烙印,他只是怕,十年百年后,租界内那些洋宅门口的“昌人与狗不得入内”牌子,会挂满整片中原。

他没有逼迫夏侯零立刻做出任何选择亦或承诺,只是在最后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和亲人选已经定了,是新获封的“尚和公主”。

冬葵:“尚和公主?”

夏侯越:“池府庶女——池瑛。”

只是从平王府回六皇子府的那么短短几里路,街上大大小小的议论声,就已经帮冬葵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补充全了。

池瑛是被那迈诺使臣亲自看上的,所以才会以庶女的身份,获封公主。而“尚和”这个称号,说来也是有趣,上一个叫做“尚和公主”被送去迈诺的,正是当今圣上的孪生妹妹。那位尚和长公主的和亲之旅,换来了迈诺将近十年的不进犯,至今还是说书人口中的“美谈”。

这部游戏中,龙椅上的那位估计是个懒癌症患者,尚和长公主出嫁后空出来的府邸,直接被他大手一挥,匾额都没换,又赐给了池瑛。

像是生怕玩家与主要角色见不着面似的,公主府的地理位置,好巧不巧,就在六皇子的回府路上。然后,顺理成章的,冬葵碰见了站在灌木丛里发呆的池瑛。

哪怕是在玩游戏,冬葵也是话不多的。她清楚在这儿遇见池瑛,是不容错过的重要剧情点,甚至可能是结局的分叉点。寻常玩家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选择凑过去搭话,可冬葵却只是静静地站在池瑛身后,顺着池瑛的目光,一起盯着灌木发呆。

灌木的叶子上,池瑛目不转睛看着的,是一只蝴蝶。准确来说,是一只翅膀展不开的,艰难蠕动着的,奄奄一息的蝴蝶。

冬葵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眼睛在灌木丛中搜寻起来。不一会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一个深色的蝶蛹。蝶蛹是破裂的,裂口异常的规整,就像是有人用利器将之强行切开的一般。

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面前的池瑛身上。

“夏侯师兄。”人转了过来,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声线,冬葵却听得出,有什么本质的东西,变了,“不,我如今应当唤您‘六皇兄’了才对。”提着裙角,微微一礼。

冬葵没有说话,在蝶蛹和池瑛之间徘徊的视线,却说明了一切。

她看见池瑛笑了,明明是冬葵在游戏里、游戏外都见惯了的笑容,背后却发起阵阵寒。

“它在此两个时辰了,”空灵的声音,带着欢愉的尾音,却让人毛骨悚然,“我于心不忍,帮了它一下,助它蜕变,它便成了这般模样。”

挣扎着的蝴蝶,伴着这话音,在冬葵眼前咽了气。

“我本以为……”摇摇头,吞下了嘴边的话,抬起头,“六皇兄不觉得好笑吗?”

“……好笑?”冬葵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

池瑛却突然话锋一转,“六皇兄可曾听说过您的姑母——上一位尚和公主的故事?”根本没打算让人回答,“迈诺单于,一个年过五旬病入膏肓的……呵,十年不曾进犯?只是那数十个王子忙着内斗,暂时没有闲暇罢了。”

“……”

“皇兄觉不觉得,”仍旧没等待回答,意之所指就又变了,“这儿,”努了努下巴,却没有明确“哪儿”,“就是个巨大的蛹?”

“……”

“让皇兄见笑了。”

忽的,外显的表情全部褪去颜色,眼前的池瑛又恢复了初见时那柔柔弱弱的模样,低着头,垂着眼,耸着肩,弓着背,像是快要被什么东西压垮了,方才的几句“放肆”之语,已经她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

陌生的情绪在胸膛里汹涌着,袖子里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成了拳,冬葵不知道它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全息环境下,游戏代码强加给角色的。

“皇兄可愿送我回去?”池瑛又开口了,这一次,声音很轻很轻,“一个人搬入这公主府,我有些……”

“好。”冬葵听到了自己那被情绪填满了的应答。

短短的几步路,一路无言。

池瑛的脚步停在了公主府门口,她用目光道出了道别。

那一刹那,冬葵突然想开口做出某些承诺。

可又有什么是她能够承诺的呢?这只是一个未来被代码框定了的游戏。

哪怕这是现实,一个无权无势约等于被放逐了的皇子,又能够向一个和亲公主承诺什么?

第四章的最后一幕,停在了这夕阳西下的公主府门口。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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