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嬿仰头望向王爷,蓦地发现,王爷此时脸色很难看,如烙红的铁被水浇了,一点点变黑变冷,就差头发缝儿里往出冒白气儿。

他拳头攥紧,骨结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明明在笑,可怎么就让人觉着有些害怕,眸中的阴翳就像来自鬼门关的冷风,嗖嗖往人袖筒和脖颈里蹿,让人骨子里发寒。

良嬿不禁打了个寒噤,默默将宣纸放在案桌,双臂交叠,手指来回搓衣角,轻咬住下唇,不住地偷偷瞟王爷,太过紧张,竟打起了嗝儿,她忙捂住嘴,谁知声儿却更大了。

这时,赵宗旻给一旁侍立着的花平使了个眼色,让花平将那张纸拿给他。

他翘起二郎腿,两指夹着那页宣纸,就着昏暗烛光仔细看,不看则已,一看血气顿时上涌到头顶,世上竟有如此蠢笨之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良写成尸,嬿居然画了只鸟儿!

赵宗旻盯着女孩,暗暗思忖:这嬿姬乃军事重镇凉州武县人,全家都是军户,是不能随意迁移的。为了避免被当地魏国官兵察觉,他这些年让安氏和留守当地的几个细作定时上报嬿姬的情况,一年五六次左右,信中几乎都是夸赞之言,什么“孝顺懂事、貌美有礼,识音律,良宅经常有铮铮琴音传出”。

按说这时候,嬿姬哪怕不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那也该是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怎会目不识丁,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安氏洞悉了他的意图,在里头做了手脚。

赵宗旻放下宣纸,手指点着桌面,皱眉问:“你家大人没给你教过念书?”

良嬿摇头:“我爹六岁上就被流放了,后头他参了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我生母是胡人,更不懂汉人的字,很早就去世了。”

赵宗旻紧着又问了句:“那你二娘没教过你?”

良嬿低下头。

过去二娘倒是给她教过几个月的字,后面忽然不教了,二娘说了,女孩子家重要的是德行操守,识字多了,烦恼就多,你瞧街尾那白秀才,屡屡考不中举,气得上吊自杀了,还有宋朝有个才女叫唐婉,很通诗书,和同丈夫和离后本过得很好,就是因为前夫作了一首《钗头凤》,她看了后郁郁寡欢,整日介念叨,没多久就郁结于心死了。

嬿儿你将来成亲后,你公爹婆母看得是你会不会操持家业,会不会做菜生儿子,哪里计较你认不认字!

末了,二娘偷偷叮嘱她,若是将来有人问起你为何不识字,你就说良家的家训,不让女孩念书,可不敢说二娘不给你教。

想到此,良嬿仰起头望着赵宗旻,懦懦道:“二娘给奴教过念书,但奴见字就烦、读书就困,实在是不愿学,再说我们良氏有家训,女子无才便是德,”

“胡扯!”

赵宗旻猛拍了下矮几,力气太大,将茶盏震得颤了颤,“那音律呢?琵琶、瑶筝、笛萧,你会哪个?”

良嬿咽了口唾沫,她啥也不会。

头先二娘给她教了三个月琵琶,后面又不教了,二娘说,她娘家家道中落后,她被迫沦落成了个供人玩乐的妓子,嬿嬿你是清白的好姑娘,何必学哪种娼妇粉头之流的玩意儿。

“嗯…”良嬿指甲抠着手背,声若蚊音:“二娘倒是教过琵琶,可是我嫌弦子弄得指头疼,就没再学。”

赵宗旻没言语,脖颈仰在椅子横栏上,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好,安氏真是好样儿的,区区一个贱妇,竟敢对他阳奉阴违,坏了他策划多年的大事!

赵宗旻猛地坐直了身子,一眼不错地盯着良嬿,她黑瘦、貌丑、不通诗书、不晓音律,性子狡黠邪气,不讨人喜欢,这种女子,怕是吴王韩王连正眼都不会看。

莫若……

赵宗旻眼里已经升腾起了杀意,他转动着小叶紫檀佛珠,盘算:要不宰了她,把她的头送给胡贵妃,四肢送给吴王韩王,也算解恨!

这时,跪着的良嬿隐约察觉到王爷的不悦,赶忙往前爬了数步,伸长了脖子,急切得都结巴了:“虽、虽说我是个文瞎子、乐哑巴,可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大过错,我们县里的妇人识字的也没几个。而且,我旁的会得可多了,我很会做菜,二娘说,要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栓住他的胃,对啦,我小时候还种过地,如果吃饱了,我力气很大的,都能打得过男人的!”

“行了行了。”赵宗旻厌烦地挥挥手,皱眉细思,若是宰了良嬿,胡贵妃母子兴许只难过一会子,他的目的,是让他们叔侄乱了伦常,把痛苦刻在这家人骨头上,还要把他们的事记在史书上,让他们受尽时人和后人的嘲笑谩骂!

“花平,把拂尘给孤。”赵宗旻伸手。

花平见状,忙从腰后取下拂尘,用袖子反复擦了几下,递给王爷。

赵宗旻攥住拂尘尾,身子前倾,一把抓住良嬿的左手,让她手心向上,他眉头微蹙,用那檀木长柄狠狠打了她十多下。

“这是让你长记性的。”赵宗旻松开女孩的手,冷声道,“在晋王府,文瞎子和乐哑巴就是最大的过错,孤现在问你一句,能不能下苦功去念书、弹琴和跳舞?”

良嬿忍住泪,她的手心此时火辣辣的疼:“能的!”

“好。”

赵宗旻将拂尘随手扔到一旁,他揉了会儿发痛的太阳穴,嘱咐花平:“去给她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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