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黛玉一直一动也未动。孤竹君等待了足足过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见她慢慢的有了动作——这点动作无声无息,极轻极微,若非目下孤竹君已恢复了一线道行,险些便捕捉不到那点轻微到如同风片触叶般几乎不落痕迹的轻巧动静。自然,那片竹叶毕竟自他头上摘下,是他原身的一部分,彼此间的感应灵犀自如,倒是更便利了他窥探黛玉此时的反应。
天将日出,朦昧的微光已自碧纱橱外透入,在凿花精细的砖地上投下了繁丽的纹藻图样。孤竹君屏息观察之时,忽觉额头上有清微的香风吹拂而过,宛如惊鸿一瞥的柔湛的眼波——不,那风原不是自他的额头拂过,而是自那片竹叶之上轻轻吹过。
难以形容的焦渴之火“轰”地自肝腑间跃起,灼烧得孤竹君几乎以为自己此时化身为被大火煮沸了一釜清水湾,头顶正冒着腾腾的白雾。这种感觉实在强烈,以至于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但觉触手灼烫,竟隐隐有烧手之感。但与适才之事在他心底所掀起的惊涛骇浪相比,这点小小的发烫又实在不足一哂。
他曾在秦媪妪的洞府里,见到了对方新近豢养的一只绿睛三尾白灵猫。那只猫儿不过女子的拳头来大,双眼碧绿似宝石,鼻头淡粉,最可爱的是一身不见一根杂毛的雪白皮毛,乍一看便像一团毫无瑕疵的雪团,白绒绒的,叫声柔媚的,软趴趴的偎在秦媪妪的肩上,还拿粉嫩嫩的鼻头嗅着对方的发丝撒娇,娇柔软媚得简直立时化掉了孤竹君的那颗直愣愣的竹子心。
只可惜那只猫儿灵智初开,猫眼不识九嶷山,懵懵懂懂的只知道粘着自家主人,而对一旁的大妖王惊艳眼神毫无兴趣。枉他拿着鱼干逗了它半天,竟是吝于分给他一个眼神,也因此无缘抱上一抱,直令他扼腕叹息了许多年,也依然郁郁不得释怀。
而适才,在一室淡凉如水的昏昧里,自家契主大人她居然……居然……居然像那只白灵猫儿一般,好奇的将他的竹叶凑至鼻端,气息轻轻软软的嗅了嗅。
孤竹君一把扯过被子罩住烧得快要沸腾起来的脑袋,蜷进被里欲哭无泪。
要命要命,简直可爱到要了竹子命。
时间在郁闷的时候总是过得飞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被子里闷了多久,只知道待自己沸腾的体热冷却下来时,帐内的黛玉已复睡下了。他莫名烦恼的掀开被头,把脑袋露出来,听着远处院中传来的走动声,对自己说:“听这动静,是粗使婆子起来打扫了。”
果然紧接着便是一下一下的扫帚声。他将法力集中于双耳部位,激发耳力,将数墙之隔的荣禧堂前洒扫的声音也收入耳中。只听那边的扫帚声极有规律的起落着,先是在四边游走,渐渐地便靠近了荣禧堂门前的台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孤竹君随着那扫帚声的节奏,默默数着。果然“一”字还未来得及数出,便听到那名粗使婆子的惊讶呼声:“呀!这是什么玩意儿?”总算贾府规矩严明,入内院伺候的下人一律不得大声叫喊,是以那婆子纵使惊讶莫名,也不至于纵声叫将起来,只是比日常说话声略大些。隔了这许多距离,若非恢复了一线法力的孤竹君的耳聪目明程度大非寻常人可比,险些要把这点动静忽略了过去。
“妙光放的灵芝就位。”孤竹君欢喜想道,埋在被子下的双手倏然握拳,轻轻砸了两下床铺。自一时冲动吸血开始,他连遇挫折,好容易遇上一回顺利的,便令他不住的想大笑几声,好舒展舒展近日来的憋闷。约莫是他憋笑的动静不小,令得一旁床上的雪雁迷迷糊糊的开口:“青雀,是你在笑吗?”
孤竹君连忙严肃了表情,屏住呼吸,悄悄地把被头重新拉来罩住了脑袋。等了一会儿,听到那边的呼吸声重归匀定。天将明亮之时,原是人最困倦的时候,他久久不做回应,雪雁便又重新睡去了。
这日早晨,黛玉与贾府的三位姑娘陪贾母吃过早饭,便闲聊些小事。闺中生活单调,无非是女师又讲了什么书,谁又做了怎样的扇套,大嫂子给兰哥儿画的花样子又是如何如何别致云云。这些事无甚新奇,不过是说来给老祖母解闷,打发秋末闲散时光而已。探春正说到“林姐姐的字怎地能写得那样纤巧”时,便听见王熙凤的笑声远远地递了过来:“大喜事呀大喜事!老太太,我来给您老报喜来了!”
前一句说时尚在后院,后一句说出时人已进了来,三春与黛玉起身,果然见王熙凤脂光粉艳、满面春风的走了来,一开口便是朗朗的笑声:“老太太,大喜事~”
这名荣国府现今最年轻的掌家媳妇的身上总有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当她这般笑着的时候,哪怕你不知她究竟为何而笑,也会情不自禁的跟着笑出声。眼下的贾母便是如此,她一见王熙凤便不由笑了出来:“老远地就听见你这个猴儿在吵,说,什么大喜事?要是乐不进我心坎里,我就罚你。”
王熙凤未来前,黛玉与贾母同座在榻上,三春则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此刻见她一来,三春便要往下让出一个位子。王熙凤朝她们按了按手掌,示意她们不必换座,自己则笑盈盈的往黛玉身边一坐,扶住她的后背,向另一侧的贾母道:“老祖宗预备着怎么罚我?先划出个道来,我好有个准备,再叫平儿回房去点一点私房钱,看够不够孝敬的。”
“哪个要得了那么多?”贾母就喜欢她这故作委屈的热闹劲儿,不为那点看不上眼的孝敬,只为着好玩,“就罚你做东,请你妹妹们暖暖和和地喝口汤,这可委屈不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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