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进觉得这是他这一生中最愤怒的时刻。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李先进的命不是太好。
这首先体现在他的出身上。
李先进的爷爷是一个资本家,要说这个资本家多么大,倒也不是,大概也就是能让妻儿不受饿,雇得起奶妈的程度。
家里没有洋车洋楼,而且在解放前就去世了,可就是那样,在定性的时候,还是给定成了资
本家。
爷爷是资本家,那儿子就是狗崽子,他就成了狗崽子的狗崽子。
一开始李先进对这狗崽子也没什么感觉,他身边有几个叫狗蛋、狗剩的小孩。
大家都是“狗”字辈,他这个狗崽子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班里一个叫王惠萍的女同学,不是因为这个女同学长得好看,而是他们家卖包子,她天天都能吃上包子!
天天!
李先进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身份不好,是他爹给他改名。
他本来是叫李思进的,就被改成了李先进。
那时候他已经七八岁了,懂点事了,就不愿意:“为什么要改?”
“不改你可能学都上不了!”
“不上就不上!”
他根本不觉得不上学有什么不好,但他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耳光。
“老子说改就改!”
他爹大吼着,他娘把他搂到怀里:“阿进啊,你爹说的对,要改的。”
他委屈的看向他娘,嘴唇哆嗦。
他想,是他们告诉他,给他起这个名字,是想着要他进步的。
是他们告诉他,他是思字辈的,这是他们家的排行。
是他们告诉他,这名字是他还没出生就起好的。
是他们告诉他,他这名字寓意深刻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告诉他的,然后现在,说改就改了?
他觉得这不对,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在别人再叫他狗崽子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过去他会没心没肺的和周边的小孩玩闹,现在,他则有意识的和他们分开了。
别的小孩成群结队的上下学,他独自一个人。
在他爹他娘被挂着牌拉出去□□的时候,他知道,他爹没错,他娘也没错。
再没有人叫他一起上下学,也再没有人叫他一起玩耍。
当然,成分不好的并不只是他一个,有一个叫路华的不仅和他一个班,还和他一条街。
但他们很有默契的互相保持着距离。
他一个人静静的去上学,静静地放学,连和自己的父母也没有太多的交流,当然,他们也顾不上交流。
三个孩子,成分不好的父母,要很努力去工作以养活他们。
他最大的姐姐,也早早的去了鸡毛厂。
在那个应该报团取暖的时代,他们很努力的抱团了,可还是寒冷。
在那漫长的时光里,李先进除了对着门前的小河发呆,就是看书,并不是多么喜欢学习,而是,书籍能把他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牛虻》、《卓雅和舒拉》,当然,最多的还是课本。
他一遍遍的翻看这为数不多的书本,然后成绩也就一直维持在一个老师都交口称赞的程度。
不过那时候这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此时的老师,并没有多么崇高的身份。
他觉得奇怪,他看的一些书中告诉他,老师是要尊敬的,天地君亲师,天地间,老师排在双亲的后面,可现实里,老师又好像是要被打倒的。
他一开始迷惑,后来又想,哦,那个排行,是古人做的,而古人的,是糟粕。
但屈原也是古人啊!
岳飞也是古人啊!
他们的东西是受尊敬的啊!
这些东西他有时候能想通,有时候又不是太能想得通。
于是他又想,读书真没什么用,不过他还是读了下来,在他小学毕业的时候,他的父亲问他还要不要读下来的时候,他点了头。
读下去是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但不读下去的结果他是看到了——那些成分好的可以全国串联,坐火车都不要钱,想去哪儿去哪儿;可以等到年龄去当兵,可以接班。
而他们这些成分不好的,只有下乡和街道的工厂——这还是运气比较好的,运气不好的话,就只有在家。
他不想在家,那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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