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参见殿下。”杨英垂首快趋而入,在离朱辞远还有十步的地方,跪地行礼。
做奴才做到他这个位置是很不容易的,而做到这个位置,还能恭谨慎微地时时刻刻守好一个做奴才的本分,更是不容易。
“杨翁不必多礼,落座便是。”朱辞远此刻坐在堂上那把枣红色官帽椅上,神色温和。
杨英谢恩落座,宫女令英便将茶水奉上,随后悄声退下。
他侧身坐了个椅沿,展颜颔首道,“陛下放心不下殿下,特意派老奴来看看。如今见殿下康健,老奴一会儿去回禀,陛下便可安心了。”
朱辞远端了杯盏垂眸饮了一口,“劳烦杨翁跑这一趟,我已无虞。倒是我这做儿臣的不孝,惹得父皇担忧一场。”
杨英此刻来既是得了皇帝旨意来慰问病情的,可他现下来连赐下的药都未有,朱辞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言重了,此事怎可归责殿下。老奴听说是底下的奴才误传,才惹了这场风波。不仅让几位科道的大人受了责难,惹得太后惊忧,还用此等谣言让贵妃娘娘和殿下间离生隙,实在是其心可诛,合该该乱棍打死的。”
“乱棍打死”四个字刺入怀恩耳朵里,她一阵脊背生寒,可却也知道这话并不是完全针对自己。杨英的话便是皇帝的意思,皇帝怎会挂心一个奴才的陟罚。先说大臣,再说太后,其实最后重点还是在贵妃身上。皇帝就因为贵妃受了这点委屈,便派杨英来敲打自己的亲儿子吗?
郑贵妃受宠,她是知道的。可她万万没想到一个皇帝竟会袒护一个女子到如此地步。身为皇帝,真的会这样爱一个女子吗?可是,如此偏爱一个杀母凶手,便不怕自己儿子寒心吗?怀恩担心自己之余,突然有点心疼朱辞远。他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被这样不公地对待?
朱辞远神色如常,将腕间的紫檀佛珠褪到手间拨捻了一会儿,温声道,“这奴才的确罪该万死,可到底也因心系我才慌乱下犯错,实非本心。我已罚过。倒是贵妃娘娘为此事受了委屈。”朱辞远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思索着什么,“我现下带着病气不好亲自过去,倒是前日里父皇赏下的鸡血石成色极好,便借花献佛,劳烦杨翁带去代我赔罪吧。”
“是。老奴这便送去。”杨英站起身,躬身回道,“老奴也早些去回禀陛下,陛下知道了殿下没有听信那些谣言,定会开怀的。”
“杨翁。”
“老奴在。”
“这些年你的心疾可好些了?”
“劳烦殿下挂念,陈年旧伤,长年受先帝和陛下恩德,珍药补着,已好得差不多了。”
说起来,杨英当初是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当年先帝被俘虏在鞑靼,便是杨英不离不弃在身边伺候。后来先帝好不容易被朝廷赎回,却被当时已继位的亲弟弟慎宗圈禁在南宫,差点被暗杀,杨英替先帝当过一箭,自此落下心疾。待先帝重登大宝,感念杨英,越发倚重,渐渐成了总管太监。
“我在宫外时,倒是得了一味药方,治心病最好。过些日子便让底下人送去,你姑且试试。”朱辞远说这话时眉眼温然地看着他,“在朱氏子孙眼里,杨翁是护主的肱骨,和别的奴才不同。”他垂下眼微微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父皇他这些年也是怕杨翁操劳,你不要多想。”
杨英闻琴声而知雅意,压下几番沉浮的心思,万稳万当地含笑回道,“殿下言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底下人成器,老奴到了这个年纪也不得不服老了。”
朱辞远微微颔首,“这倒是,这一辈的确不少能干的。数着西厂江剡最出色,替父皇分了不少忧。”
“是,他年纪轻,干起事来也利落。”杨英躬身附和,面上仍是一团和气的笑容。
“扶摇直上头角峥嵘是好,却终究枝高不如根深。”朱辞远含笑拨弄着手中的珠子,“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杨英,你的路还是很长的。”
他换了称谓,这一场太极打下来,他心里也算有了着落。自皇帝设立西厂让江剡掌管以来,东厂势力渐颓,原本宫里宫外都在观望,一个是有救驾之恩的旧臣,一个是从最得宠的郑贵妃宫里出来的后起新秀,不知道杨英和江剡两虎争锋谁更胜一筹。却不料杨英压根没有争的心思,放任自流,只一心一意伺候着皇帝,如今司礼监也好,东西厂也好,或是锦衣卫,泰半是江剡的势力了。是安心退隐还是以退为进韬光养晦,朱辞远自诩他对人心看得还是很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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