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急,拐杖和行李箱哪个也不肯好好配合,较劲似地搅在了一起,季星摇一个趔趄,狠狠地扑在了地上。

手肘和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身上也冷得厉害,季星摇伸手去够被摔在地上的手机。

手机叮的一声,来了短信。

屏幕上是从小一起长大姐姐一样照顾她的菁菁姐。

【摇摇,感冒好了没有?和男朋友和好了没有?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沟通,生闷气没有用的,受了委屈也要说出来,菁菁姐一直都在。你在燕市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跳舞,等我生下宝宝带着宝宝来找你......】

季星摇再也忍不住,浑身颤抖得哭出了声。

头顶上的乌云集聚到了一定程度,无声碰撞,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一滴一滴凉而狠地砸在她身上。

季星摇觉得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场闹剧,荒诞的开始,荒诞的前进。

她被时间裹挟着加班加点地往前赶,活得浑浑噩噩,看不清前方的路,于是在南墙上撞得人仰马翻,前半生丢了大半,且来不及反应,就被赶着撵着,带着鸡零狗碎记忆,去应对生活的一地鸡毛。

三个周前,她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逸。

季星摇醒来如同断了片,选择性失忆让她过往二十年丢了大半,医生表示她需要陪护,得尽快通知家属。

季星摇的手机在车祸中被碾得粉碎,她懵懵懂懂地问护士借来手机,看着拨号界面却出了神,她突然发现,她一时竟然不知道打给谁。

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无父无母无亲族,她刚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后的记忆几乎全被遗忘,一起长大的闺蜜在老家,一起上学的同学在外地,她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更谈不上同事,哪有什么人能来照顾她?

她是在这座城市漂泊无依的浮萍,是穿梭在街上也无人瞧见的幽灵,是病死在家里都不会有人发现陌生人。

季星摇难堪地还了手机,谎称不记得了,护士小姐轻叹一声,年长的护士长帮她找来了靠谱的陪护。

肇事司机逃逸,医疗费她只能自理,紧巴巴的银行卡余额让她忧心忡忡,而后来与医生的谈话更是如晴天霹雳。

车祸造成脑震荡是失忆的病因之一,但这在后面的问题面前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车祸伤了腿,她再也不能跳舞。

她忘了的事情很多,但是跳舞,是刻在她灵魂里的本能。

过往二十年生命里,她灵魂里最鲜亮的颜色是舞蹈染就的,季星摇记得在她拿了全国青少年舞蹈比赛金奖之后,老师告诉她,“亲人朋友爱人,这些都是生命里很重要的,可他们却不能陪你一辈子,但舞蹈却能,你应该一辈子爱它。你很幸运,年纪轻轻就找到了能陪你一辈子的东西,你的生命,算是全了一半。”

可现在,她弄丢了这一半。

季星摇忘了当时医生说这话时她什么感受,只记得当时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她的人生就死在医生下诊断的这一天。

命运跟她开了个玩笑,利刃不待出鞘,就已折戟沉销。

-

大雨顷刻间把季星摇浑身浇透,手肘和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在寒风凄雨中瑟瑟发抖,半晌还得拿袖子抹净眼泪,一瘸一拐地拖着行李去找一个容身之所。

她卡里只有27块钱,她没有可以住的地方,也没有亲友能收留她,她现在还是个瘸子,找不到工作,她甚至没有钱买票回老家…就算回了老家,谁又能收留她呢?

雨很大,风很冷,雷声不时轰鸣,这附近除了雨天不宜躲避的树,竟然没有一处可供躲雨的地方。

前方玻璃干净得刺眼,透过雨幕,把她映得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季星摇垂下眼帘,视线只注视脚下的一小片,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不一会就布满了小水坑,豆大的雨滴砸落地面,溅起破碎的水花。

季星摇想起大二时期末表演的那天,雨也像今天这么大,可当时心境与此刻截然相反,正事意气风发时,期末表演她准备了很久,满以为会拿到高分,却不想最后成绩平平,老师当日评论,言犹在耳:“还不错,就是神韵上差了些。这支舞讲述的是主人公一生跌宕坎坷的经历,讴歌的她不屈的精神,山穷水尽的困顿你表现得不够,那么她不屈的精神和坚毅的品质也将大打折扣。”

“不过也不怪你,你这样年轻,舞蹈方面又是天资过人,吃不透主人公山穷水尽时的情绪也是正常。”

季星摇想,若是现在让她再来跳这支舞,她一定会从老师手上拿到最高分,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山穷水尽,不过可惜…季星摇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腾出手来捶了捶胸口,仿佛捶地用力些,就能将胸口那沉闷到窒息的酸楚打散。

视线被眼中积蓄的水花模糊 ,分不清是雨是泪,山穷水尽的境地在眼下了,柳暗花明应该也不会太远了吧?季星摇如此安慰着自己,实则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偷偷祈祷,祈祷命运还愿意施舍给她这命途多舛的孤儿一点点怜悯,放她一条小小的出路,哪怕窄些,细些,崎岖些呢。

可季星摇其实又悲观的知道,她从来不是被命运女神眷顾的人,她是被遗忘的信徒。

被遗忘的信徒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比雨点还急…雨…雨点呢?

天黑了,雨停了?

季星摇茫然抬头四顾,她哭得凶,双眼和鼻头都泛着可怜的红,湿漉漉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琥珀一样澄澈的眼珠还泡在一汪泪珠里,哀戚又脆弱,像暴雨中的蔷薇,或是放在桌沿的玻璃摆件。

季星摇眨了几下眼,眼中多余的水珠顺着眼眶溢出,视线清晰了,雨还在下,只是面前多了一个撑着伞的男人,他穿着长长的黑色风衣,好高,优越的下颌线像是用刻刀裁的,他的唇抿着,眉蹙着,满身强压着还是不断汹涌翻滚的低气压,风吹过鼓起他的长风衣,露出他同脸一样苍白到没有血色的手,他就像是从地狱走来的死神,仿佛下一秒,他就会用那双苍白美丽的手收走她的小命。

然后‘死神’开口了,季星摇走神的想着,他要给她下什么样的判决呢。

他声音微哑,像是受了潮的古琴,“摇摇,跟我回家。”

季星摇眸子轻颤,半晌,她呆呆地想,原来这个竟不是死神,是命运神。

怪不得命运从来不响应她的祈祷,原来命运女神不是女神,是男神。

他终于想起他可怜的信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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