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营帐中出来后,杨青帝并未直接归去,而是找到了丞相李斯。
“陛下已有口谕,九鼎丢失一事与武陵营无关,还请丞相放了那些兵卒。”
杨青帝开门见山道。
李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身前的小将,随后道:“陛下仁心宽厚饶了你们,就算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归根结底,这九鼎还是被你们武陵营弄丢,本相虽不掌兵,但熟知军中律法。”
“武陵营每人杖责三十,此事就算结束,我想中令大人会这样做的。”
二和听罢立即瞪大了眼睛,满心愤懑。
路上将军大人不是说大家相安无事了吗?这又是什么意思?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杨青帝缓缓抬起脑袋,一双丹凤眸子盯上了对面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李斯心神一颤,有种猎物被盯上的感觉。
可这位当朝丞相随即冷哼一声,他堂堂一个相国,还会怕着一个小小的虎贲将军?
笑话。
“李斯大人——”
杨青帝盯着对方一字一句说道:“命令是我下的,如果要责罚,那也是责罚我杨青帝一人,和将士们无关。”
李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好啊,既然杨将军都这么说了,那就请你自己去领责罚吧。”
“不过不是杖责,而是鞭挞,数量也不是八十,而是一百二。”
李斯笑容尽显阴柔,这位出自法家学派的人物,与朝中最势不两立的便是执掌兵权、出身兵家的蒙恬。
说来倒也有趣,若不是此先杨青帝向蒙恬有过那多此一举的问候,而这一幕又恰好被李斯门生看见,或许根本就不会有这些是非。
一个堂堂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苦为难于一个虎贲小将?
秦皇此前的封赏,今日的礼遇,让这位当初以一封《谏逐客书》而走入仕途的丞相,从中嗅到了一股极不寻常的气息。
他绝不允许第二个蒙恬出现。
可这位丞相怎么也料不到,其实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蒙恬根本没把杨青帝看进眼里,而杨青帝也从未想过庙堂之争。
哑巴吃黄连,两面不是人呐~
杨青帝面无表情,并无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此事在心中记下。
营门之外。
杨青帝赤膊裸身,立于当庭。
数位兵卒手执长鞭,卖力朝着杨青帝身上挥去。
三十鞭,青帝血痕累累。
五十鞭,青帝皮肉炸开。
七十鞭,青帝双膝跪地。
乃至一百鞭时,青帝已满身鲜血,身形摇摇欲坠。
……
这才月中,卫兵燕青所剩银钱已寥寥无几,只是今天,他还是买了壶酒。
不为解馋,只为压惊。
昨天忙了足足一夜,衣衫湿透,寒气入体不说,单是早上跪了这足足一个多的时辰,就够吊得人难受。
这个点儿了将军还没回来,不过既然大家伙突然都被释放了,那么将军自然应该平安无事了吧?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燕青身子和心里都冒着寒气,温了壶劣质廉价的烧酒,辣嗓子归辣嗓子,可一杯下肚保准你心里暖洋洋的!
燕青咂摸着嘴巴,小口品着烧酒,自然就想起了以往。
想着老一辈的人,杨老将军当初马踏魏国是何等的风采,老爹又是如何语重心长念叨老将军,多少次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回来的话。
想着年幼时他是书童陪咱家公子一起读书,长大些又作为剑侍陪公子练剑,从军之后,两人又是如何在一起在疆场杀敌。
想着老爹和老将军故去后,杨氏一族家道中落,如秋后落叶般迅速凋零,无论公子作何努力,气运仍流逝于指缝,片刻不曾停留。
燕青斜靠着土墙,歪着脑袋看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武陵营兵卒。
他最看不上的其实不是屡屡与将军作对的韩立,而是明明胆小如鼠、却总跟在将军屁股后的秦二和。
人家韩立至少有几分武艺本事,你秦二和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家伙,算什么东西?
卫兵燕青呸了一口唾沫,狠狠骂道:“他娘的,啥时候耍嘴皮也能当饭吃的话,老子就一辈子没媳妇儿!”
自幼就见不得自家公子吃亏受苦的燕青身后传来一个招人厌烦的声音:“燕大哥,将军出事了!”
燕青丢下酒杯,一跃而起,抓住秦二和的胸脯,狠狠道:“你说清楚!”
“将军……”
年纪尚小,未经人事的秦二和一句话没说完,眼睛一红,便哽咽了起来。
“李斯大人说咱们弄丢了大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原本是要杖责咱们的,可将军主动揽了过错,现在在营门受鞭罚呢!”
燕青何等火爆脾气,听罢这话直接炸了,如拎小鸡般将秦二和往旁边一推,大声骂道:“去你娘的!就知道不该信你!将军万一有三长两短,老子第一个弄死你!”
抓起秦剑,燕青拔腿就往外走,“武陵营的老秦兵们!没死的、能动的、喘气儿的,有一个算一个,跟我走!”
一群人不明所以,可没一个人多问一句,只是悍然起剑,尽数跟了上去。
武陵营以一墙之隔,将老秦人和旧赵人分得泾渭分明的另一侧。
几个汉子围坐在一起,叨叨着他娘的凭啥捞鼎失败,得让他们背锅的道理。
韩立缩在角落里,指间摩挲着一块小石子,透过营帐缝隙静静地望着天空发呆。
他在想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一个仅凭水势就能推断出九鼎下落的人,会愚笨到看不穿平日里他那点儿幼稚的小把戏?
一个平日少言寡语、关键时刻却能身先士卒跳入水中的人,会是他口中没有勇气的怯弱之辈吗?
一个事先连风寒药汤这等小事都能考虑在内的人,真的是大家表面认为的不懂兵法之人吗?
一个当着他面拔剑却能不给他任何反应机会的人,又会是固有印象中武艺奇差的文弱书生吗?
不是,绝对不是这样的。
韩立心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颓败感,自己还真以为自己整天表现出这里不服那里不服就够爷们儿了。
可直到昨晚,他才恍然明白,原来那个真正爷们儿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正眼把他当回事儿过。
因为真正的男人,从来都不是靠争强好胜、逞能斗狠来表现自己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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