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表哥——”
“阿然是聪明人,当明白我的意思。”
周容与拂去狐皮大氅上的浮毛,竹节灯影如剑光,将他温和面容切割两半,楚然不由得怔了怔。
这是她第一次见周容与的锋芒毕露,尽管只是一瞬,却也叫人心惊。
须臾间,她回神,从周容与掌心抽回手,低头道:“表哥,我不过是想在乱世之中保全家人罢了,至于其他事情,我不想去想。”
“我没甚么大志向,更不想掺和世家争权——”
“我知道。”
周容与轻笑着打断她的话,拂了拂她额前碎发,声音温柔:“我的阿然一直是聪明人,也只做聪明的事情。”
仿佛刚才凌厉迫人的模样只是她的错觉一般,“去罢,秦鹤霄还在等你。”
楚然点点头裹紧大氅,自周容与身边走过,待走至十字海棠式的窗棂下,为数不多的良心还是让她止住脚步,“表哥,秦鹤霄乃绝世悍将,非一般人所能胜,你——”
话未说完,自己便止住了,她还能拦着周容与不成?
世家们行事自有世家们的规矩,由不得她来分辨,朝代兴与亡皆是百姓苦从不在世家的思考范围内,周容与更不会因为她的一席话而放弃家族规划,她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能说上一句万事小心。
当然,若是周家事败,念着往日恩情,她还是愿意为周家备上棺材几口,不至于让他们曝尸荒野。
薄凉如她,良心这种东西,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
“表哥,万事小心。”
楚然辞别周容与,与卫烈一前一后骑马行在街上。
刚刚经历一场战乱,街上几乎没甚么人,夕阳余晖已散尽,皎皎冷月慢慢爬上云层,于街角勾描着两人影子。
“世子,您觉得周家会赢吗?”
卫烈忍了半路,终究还是忍不下,试探问道。
“谁知道呢。”
楚然两眼望天,“周家表哥打仗或许不及秦鹤霄,但玩起政治却是一把好手,外祖年事已高,几位舅舅不堪大用,如今周家门楣皆是他一人撑起,这满洛京城的世家子弟加起来,只怕也不及他一根手指,他若是对那个位置起了心思,这天下怕是有得乱了。”
卫烈看了一眼楚然,“世子不希望周家与秦鹤霄争天下?”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仗打久了,人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可是若周家胜了,世子爷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许多。”
“这倒是。”楚然摸了摸下巴,“待回了府,你着人去祠堂多上几炷香,让楚家地底下的死鬼们多保佑周家,万一周家真能成事,他们也是皇亲国戚鬼,四时八节都能多吃几炷香火钱。”
“.......”
楚然卡着点抵达雍王府。
秦家是大行皇帝崩逝前遭的难,几百口人命,说没就没了,秦家满门覆灭后,雍王牌匾被摘下,府邸被重新赏人,大抵是秦家一门死得实在惨烈,到了夜里,总有不干净的东西搞出动静来,次数多了,那户人家便不敢再住,原本鲜花着锦的王府,就这样沉寂下来。
王府颇大,又许多年没住人,打扫颇费工夫,楚然想着待自己到了雍王府,府上也不比之前好到哪去——西凉兵皆是一群关外汉子,打仗是一把好手,修缮维护却未必在行,让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王府收拾出来,的确有些为难他们。
然而等她行至雍王大街,发现自己委实小瞧了西凉兵,崭新的街道,披红挂彩的石狮子,鎏金兽首环于朱门上映着皎皎月光,魁梧的西凉兵分列两旁,按剑而立。
一切都在无声昭示着,这座空了许久的王府终于迎来它的主人。
楚然有一瞬的恍惚。
月色朦胧间,她仿佛看到数年前威威赫赫车水马龙的雍王府,一身锦衣的秦鹤霄打马而过,紫金冠配着绣金线的抹额,灼灼晃着人的眼睛。
“楚世子,我家将军有请。”
副将爽朗笑声拉回楚然神智。
楚然翻身下马,由衷赞美道:“果然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西凉兵,上马所向披靡,下马收拾庭院亦是旁人不能及。”
副将曲拳轻咳,“嘿,都习惯了。”
楚然:“?”
楚然看了眼副将,副将面上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忽着,楚然顿时想起秦鹤霄以战养战打法——所谓以战养战,不过是打到哪抢到哪,府上哪些东西值钱,哪些东西不值钱,只怕没人比这些土匪似的西凉兵更清楚了。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雍王府收拾出来,原因无他,手熟尔。
楚然吹彩虹屁时特有的礼貌笑意僵在脸上。
万幸副将是个豪爽汉子,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待楚然仍是十分热情,楚然迅速找其他话题揭过,二人有说有笑走进雍王府。
皎月隐在云层,王府亮起琉璃灯,巍峨假山,潺潺溪流,雍容威严的王府画卷在楚然面前缓缓铺开。
楚然随副将走在抄手长廊,花厅处隐约有琴声飘过来,大抵是为了照顾楚然贫瘠的音乐素养,以喜华服好音律著称的秦鹤霄没有选甚么高深曲子,而是一曲高山流水,楚然听了频频点头,附庸风雅般连声赞不错。
地下烧着火龙,梁上垂下的纱幔随着温度的升高而摇晃着腰肢,层层叠叠的纱幔遮挡着视线,楚然依稀看到花厅里有人在跳舞。
待她随着副将穿过长廊终于来到花厅,眼睛骤然一亮——是打着赤膊的武士们随着高山流水曲慷慨起舞。
没由来的,她对秦鹤霄的印象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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