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现形,柳竹秋命婆子将她拽到阶下,瞧着很脸生,就问是不是新来的。
话音未落,一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媳妇快步走来,她上着粉红色对襟大袖,下笼绛紫色百褶长裙,头上的插戴也与仆婢们不同。来时满面堆笑,猛瞅得院落里遍地污秽,登时惊恶地哎哟叫唤,拿手帕挡住脸,蝎蝎螫螫溜到柳竹秋身边。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柳竹秋安抚:“我在帮太太捉偷吃贼呢,翠娥姐姐不必惊慌。”
这翠娥姓曾,是柳邦彦新收的婢女,来历有些特殊。
官场上靠科举攀裙带关系,当届考官叫“座主”,录取的考生叫“门生”。
座主对门生有知遇之恩,门生须终生以师侍之,否则就会被骂做忘恩负义,受大众唾弃。
再有,同榜进士相互称“同年”,这也是一层深厚的人情,有了这层关系,彼此请托办事,对方很难拒绝。试想同榜进士有一两百号人,你慢待其中一个,剩下那些就有可能疑你无情,导致你声誉受损。所以同僚中,有“同年”关系的官员总是比较容易亲近。
柳邦彦是鸿胪寺卿乔启光的门生,又有个“年兄”①是刑部右侍郎梁怀梦。
三人同为京官,共同爱好都是“做学问”,闲暇时常聚在一处讲经论道,顺便游山玩水,带着妖童艳女听听小曲,喝喝花酒,是亲密的酒肉之交。
那梁怀梦嗜色如命,年愈花甲家中还养着几十个姬妾。这些花花草草看着养眼,养护起来却费神。梁怀梦平时虽尽力点缀,而一把年纪要做到深耕细耘则是妄想。天长日久,旷女怨妇们便生出事来,近日接连两个小妾被逮到与人私通,闹出老大的丑闻。
梁夫人借机大骂梁怀梦老而不修,责令他清理家中的闲杂人等。
梁怀梦不得不面对力不从心的现实,不能再叫绿帽子毁了晚节,便忍痛将姬妾们遣嫁送人,还各自陪赠两名仆婢,下血本为自家挽回声誉。
柳邦彦是他的“至交”,得赠三姝,分别名叫:曾翠娥、张娇桃、徐小莲。
她们曾是朋友的爱妾,柳邦彦不能视做寻常婢女,特地打扫院落妥善安置,虽暂无嬖妾名分,待遇却和姨太太相等。
三女中以曾翠娥最年长也最圆活擅言,见人一张笑脸,开口都是蜜香,进府一个月便奉承得范慧娘顺心服意,准备拿她当臂膀栽培。
“我听说大小姐回府,立刻赶来请安,大小姐身子可都好利索了?十天不见,您可清减多了,得好好补补才行。”
曾翠娥向柳竹秋道过殷勤,盯着那偷吃的丫鬟嗔怪:“这不是娇桃妹子屋里的燕儿吗?居然跑到太太眼皮底下偷嘴,真欠调教。”
张娇桃是梁怀梦所赠三女中姿容最靓丽妖娆的,当初在梁府备受宠爱,若非梁夫人河东狮吼,梁怀梦还舍不得割爱。到了柳家仍秉承过去的骄纵习气,处处都要占着三分强。
这些柳竹秋离府前就已知晓,早想杀杀她的气焰,免得乱了家中秩序。今日正好打狗警主,正色训斥那燕儿:“偷吃本是小罪,你若当场认了,太太顶多说你两句,可你怕担罪责,宁愿连累这么多无辜者陪你受罚,此等自私不义之举就是大过了。”
命婆子按住打二十大板。
燕儿急得叫起来:“我是张姨娘的人,大小姐要打我须得告诉她一声!”
柳竹秋问婆子:“我离府这些天老爷已把张姑娘收做姨娘了?”
婆子答:“大小姐莫听她胡说,这是没有的事。”
柳竹秋冷笑:“我说呢,怎么凭白多出个姨娘家里都不知会我,犯了错不乖乖认罚,还公然撒谎顶撞主人,娇桃姑娘是梁府出来的,我不信她会教出这样的奴才。”
命婆子们狠狠地打,让众婢在一旁观刑,以儆效尤。
曾翠娥长期受张娇桃欺压,见对头的奴才挨打,心中好不解气。事后陪柳竹秋去向范慧娘回话,路上继续告状。
“大小姐不知道,那张娇桃连日作威作福,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受过她的气。最可怜的还是我那小莲妹子,昨日受她诬陷毒打,一只手险些废掉。”
小莲妹子就是与她和张娇桃同来的徐小莲,年方十七岁,到梁府才半年就被转送到柳家。
其人内向、文静、寡言少语,当日柳竹秋初见她便猜出是穷苦良民家的女儿,一问果然。
徐小莲就住在西山脚下的村落,父母种地为生,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这几年年成不好,家里生计艰难,只这个清秀温顺的女儿还值几个钱,便把她卖了换粮,总好过全家一齐饿死。
徐小莲不懂文墨又缺乏才艺,在梁府就不受待见,到了柳家那张娇桃见她是个软柿子,成天寻着机会揉搓,好给自己立威。昨日她的婢女自称丢了支珠花,硬说是徐小莲的丫鬟偷走的。
张娇桃亲自带人上门辱骂,徐小莲不过略加辩解,就被她扯住头发撕打,还拔下簪子照她身上戳刺,狠狠一下扎中徐小莲右手背,伤势直透手掌,拔出簪子时喷出的血溅花了窗棂。
“小莲妹子那样柔脆的人如何禁得住这痛楚,当场疼晕过去。张娇桃跟没事人似的,带着人骂骂咧咧走了。太太得报,赶过去看时也吓坏了,急命人请医救治。晚上老爷知道了,派人去教训张娇桃。那泼妇不仅不认错,还哭天抢地地骂,怨老爷错赖好人,说她在梁府时从没受过这等气,老爷若看她不惯,索性将她还给梁大人,还说一样是做奴婢,在梁府倒还快活些。”
柳竹秋先不管曾翠娥是否添油加醋,悄悄吩咐春梨几句,派她去与张娇桃计较,自己先去找范慧娘。
听她抓到偷吃贼,范慧娘很高兴,夸奖一番又骂张娇桃是惹祸精,底下的奴才都不干不净。
柳竹秋说:“听翠娥姐姐说,昨儿小莲姑娘被娇桃打伤了,我想去看看她。”
范慧娘叹气:“小莲这孩子老实单柔,被那泼妇伤得鲜血淋漓,看着着实教人心痛。今早伙房到了五只肥鹅,我看了都是三年生的老鹅,叫他们宰了三只,蒸熟预备晚上的酒宴。剩下两只一只送去给你三哥,一只留着炖汤,给你和小莲补补身子。”
柳竹秋谢过继母,又在曾翠娥陪同下去看望徐小莲。
徐小莲头绑抹额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人瘦得灯芯似的。见柳竹秋来了挣扎着下床行礼,被她按住。
“你安心躺好,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柳竹秋直接坐到床沿上,让徐小莲拿出藏在被褥里的右手。只见上面缠着一寸厚的纱布,裹得与纺锤相似,轻轻动一动就疼得她呲呲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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