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荷倒吸一口凉气,美目微嗔,鬓边步摇即刻荡悠出女人生气时才会有的幅度:“公子慎言!萍水相逢,怎能这般空口白牙污蔑他人?”
“何必如此紧张?开个玩笑而已。”雍盛摆摆手,懒懒倚上凭几,举手投足间深得京中纨绔的精髓,说话当然也有纨绔那股子欠嗖嗖的味儿,“再说了,我说什么他又听不见。”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缃荷讲起大道理,“即使别人看不见、听不见,也当谨言慎行。”
雍盛直接怼上一句:“吾非君子。”
“……”缃荷气结,好歹把厚颜无耻四个字咽下,不得不降低对此人的道德期待,“哪怕寻常百姓,但凡识得几个字,念过几天书,稍有操守德行,也都明白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的道理!”
“我没有操守,亦少德行。”雍盛撇撇嘴,“而且我是当着面儿说的。”
真正的勇士,说人坏话根本不分人前人后。
怀禄捂脸,他希望自己此刻也是聋的。
无赖!
缃荷气哼哼闭上嘴,决定不再跟此人说话,并暗自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八个大字刻在了雍盛光洁的脑门儿上。
雍盛的初级试探显然没得到满意的结果。
他再怎么调戏逗趣,姓幕的照旧闭着眼,不动如山,稳如老狗。
可能真是个聋的。
“喂!”雍盛探足尖轻轻碰了碰姓幕的小腿。
姓幕的缓缓睁眼。
缃荷跟被拔了气门芯似的,又蹭地跳起来了:“先生不叫喂!”
雍盛嘶一声,也觉此女甚是聒噪:“你不是不打算理我了吗?”
缃荷双臂抱胸,想回说“那你嘴巴里放尊重点啊”,话未出口,怔住。
等等,她有说过不再理他的话吗?
她只是这般在心里暗下决心而已,并未真正说出口。
那他是如何得知的?
再结合此前三番两次的自问自答,难道……难道此人会传闻中的读心术?
不对。
缃荷很快否认这个离奇的猜测,后背微微出汗。
或许……或许他只是有一双犀利毒辣远甚于旁人的眼睛,当他看向你,透过薄薄一层面皮,就能悄悄地拨筋分骨,从底下的污血与腐肉中分离出隐藏的人心。
若非见过太多的人和肮脏的心,经历过太多尔虞我诈,这是一项很难在他这个年纪就练成的本领。
心中的惊惧与疑虑愈来愈盛。
此人究竟是谁?
缃荷收起了自己的轻视。
她忽然发现,这次行动,先生从头至尾都没透露过少年的身份。
这世上能让主子如此重视爱护的人不多,而能得先生青眼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大意了。
几息之间,她脑海中已同时浮现数名人选。
雍盛托着腮,仍是一副惫懒模样,微微下垂的眼角似总萦绕着不知深浅的笑意。
他知道她在重新评估他。
但他不很在意,因为他的全副心神都在隔壁男人身上。
隔壁男人也正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他,虽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但神奇的是,雍盛的确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雍盛转眸,他忽然很好奇这个幕先生要怎样与人建立对话。
于是他只开口不出声,在对视中,用唇形一字一顿慢慢道:[看什么?]
姓幕的很有点面瘫,好像天生做不出什么生动的表情,整张脸上也就那双眼睛里有点活人的气息。
雍盛看见那双眼睛里浮起隐约的笑意,而后眼睛的主人朝他伸出手。
摊开的掌心显然是想讨要什么的意思。
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卦金?
雍盛犹豫着,抠抠索索从袖子里掏出沉甸甸的荷包。
正在考虑给多少才算体面又不铺张浪费,姓幕的已倾身过来,一手托起雍盛的手背,另一只手拎走他掌中攥着的整个钱袋子。
雍盛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这人不会这么不要脸吧?那里面的银票省着点花够他养三个死士八个眼线二十个打手呢……
但现在呢?
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离开他温暖的手心,然后被那完犊子的神棍……丢给了怀禄?
嗯?
怀禄抱着荷包,也有点懵。
接着雍盛空荡荡的手心倏地一凉。
他低头——
看见姓幕的用食指指尖抵着他的掌心,指走龙蛇,写了个字。
雍盛的小心脏坐了个过山车,回到原处,兀自沉浸在保住小钱钱的喜悦中。冷静过后依稀辨别出那个字是——
“你?”
幕先生写完就缩手回袖,又开始老僧入定。
“我怎么?”雍盛追问,把手掌伸到他面前让他接着写。
幕先生撩了一下眼皮,于是又勉为其难地续了仨字儿——
“绝、色、也。”
雍盛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念完,脸上先是一片空白,紧跟着风云变幻,每一寸面部肌肉都抽搐起来。
因为这诡异的对话连起来就是:
【看什么?】
【你。】
【我怎么?】
【绝色也。】
雍盛:“……”
夸得不错,下次别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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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杏园夜宴。
席下高朋满座,歌伶如云。
兴到浓时,低阶官员们衣青衫,头上簪花,撩袍出席,或舞剑操琴,或比兴赋诗,或唱曲逗趣,惹得众佳人亲贵嗔笑连连。
放眼望去,朝霞般的红杏灼灼其华,拥簇出一园子锦绣繁华。
只是这繁华并未映入园主人的眼底。
他端坐亭中,浅斟慢酌,凉衫广袖逶迤于地。
那温和的面孔尽管已年逾四十,鼻翼嘴角已扯出两道浅浅的腾蛇纹,眉目间却仍能窥得年轻时的倜傥风流。不显得过分热情急色,亦不至于冷淡疏离,完美融入周遭热闹底色的同时,偶尔也闪过几分旁人难懂的郁色。
到了他这个年纪,早该学会在逢场作戏中寻到乐趣才对。
是什么使他忧愁?
他这样的富贵人物,也有烦恼俗事?
侍酒的伶人望着他出神。
“何故这般盯着我?”
一只手搂过她,娴熟地挑开门襟系带,游蛇般灵活地探入春光。
伶人娇滴滴喘了一声。
余光里,家臣趋近。
伶人羞红着脸,拨开那只作乱的手,托起酒壶知趣退避。
“如何?”松弛的声线仍透着轻浮的笑意。
邻席有宾客邀酒,他举杯示意,仰头饮尽。
家臣为其添酒,低低道了四个字:“有去无回。”
“哼。”那人笑音不改,眼角细密的皱纹堆叠出隐隐杀机,送往嘴边的酒杯掩住翕张的唇,道,“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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