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想见江逢。

再见他最后一面。

宁絮抱着她的存钱罐跑出家门老远,猛地往地上一砸,再捡起钱,打上了车。

来到医院,打听江逢的病房。

她好不容易来到病房外,正巧江老爷子推门出来。

老爷子沉声说:“你来做什么?”

“我想见江逢一面。”

“不行。”

“最后一面,我求您了。”

半大不大的孩子,用这样近乎哀求的眼神看人,实在令人心头酸软。

说到底,做错的也不是她。

老爷子盯了她一会儿,终于松口:“去吧。”

宁絮赶来时跑得太急,急促的呼吸却在开门后停滞了。

江逢平时总是安安静静地待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

他还没醒,正输着液,腿上打了石膏,头上身上都缠着绷带。

这副模样,让宁絮瞬间想起卢卉琳躺在病床上度过的最后时期。

“江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喉间压抑破碎的低泣,宁絮不敢碰他。

江逢因为眼睛看不见,生活已然诸多不便,要是哪里再落下残疾,那他这辈子……

“你不要有事。”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宁絮胡乱地抹着眼睛,一声声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有难过,有不舍,有内疚,有害怕。

窗外的阳光斜照,透过窗户在地面上留下碎光,轻风穿过窗缝,抚动洁白的帘角。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临走之前,宁絮摘下自己带了几年的四叶草手环,放在他的枕头底下。

虽然早已知道四叶草不能带来幸运。

宁絮最后碰了碰他的手背,忍着哭腔说:“希望你平平安安。”

“再见了,江逢。”

*

宁梁庆带着宁絮坐长途火车又转班车,才来到那个小县城。

敲锣打鼓,念唱作响,做完法事,宁梁庆带着几个村里人,在山上的一颗榕树下,亲手为妻子坟葬。

宁梁庆抽了一整晚的烟,眼里布满血丝,第二天带宁絮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谋生路。

宁梁庆没有文化水平,又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要从事开车的老本行并不难,但他什么都肯干,就是不愿再开车了,不管是公交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

他前半辈子开车没出现过失误,唯一一次失误偏偏是那次……不管是出于内疚自责,还是心理阴影,他都不会再开车了。

宁絮来到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没人知道她的家庭变故,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她忽然丧失感知幸福和快乐的能力,无法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她也没办法交朋友,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干涸了,像一盒水彩被猛然暴晒蒸干,只余下斑驳的痕迹,连颜色都慢慢淡去。

她听不进老师教的东西,脑袋是空的。

直到她发现一家黑网吧,接触到各种大型网络游戏,里面的喧嚣和花样,给感官和精神上的刺激是极大的,能让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忘记很多事情。

隔着网线和很多人一起打游戏,所带来的陪伴感哪怕只有浅薄的一点,也足以暂抚孤独的灵魂。

宁絮依旧按时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也没逃课,只是其余的时间,她都用虚拟世界填补。

然而回到家,家里的空荡冰冷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宁梁庆还在外面忙,很晚才回来。

宁絮得自己弄饭吃,但她吃不下,倒不是有多难吃,而是还没习惯自己吃。

以前都是一家人在一块吃饭,后来卢卉琳生病住院,宁絮偶尔和宁梁庆一起吃,大多数是和江逢。

她以为是她盯着江逢吃饭,但其实也是江逢在同她吃饭。

因为陪伴是相互的。

现在宁絮总是一个人,宁梁庆又忙,怕照顾不及她,有事又联系不上,于是给她买了一部旧手机。

宁絮尝试在吃饭的时候用这个手机放歌,看视频,却还是无法填补心里的空洞。

她干脆点进软件里面,打开直播。

旧手机像素低,拍得有些模糊。

宁絮不介意,把直播一开,碗往前面一摆,就说:“这顿晚饭是我自己做的,厨房还没收拾,等我吃完再弄。”

“这是煎蛋,我喜欢吃全熟的,一般会煎得焦一点。”

她用筷子扒开面条:“家里的青菜只剩这么多,我就一起煮了。”

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自己边吃边自言自语,像她的直播间名“一顿晚饭”,她吃完直接挥挥手关播,单纯只是在吃一顿晚饭。

日子一天天度过,普通而枯燥,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却又有很多东西在无声改变。

宁絮成绩变得更差。

宁梁庆变得更忙,开了二十年的车,他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做,从零做起又不如年轻人学好得好干得快,只能干些体力活,又因为那次车祸受伤,没有好好歇息养伤,留下了隐疾。

他替人摆过摊,做过学徒学修自行车电动车,进过后厨做帮工,也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最后他去了工地,虽然辛苦,但也挣得更多。

长时间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工作,宁梁庆得了肩周炎,腰肌劳损严重,有时腰弯下去半天直不起来,腿也没了力气。

他被生活打击怕了,也过怕了缺钱的日子,做什么不需要钱呢,生活随便给点意外,就能把一个家庭的积蓄掏空,再加上宁絮还需要上高中,大学。

以后总有用钱的地方。

他又咬牙抗下身上所有的疼痛,在药店买些膏药贴上,当做无事发生,没让宁絮知道。

意外还是发生了。

发生在宁絮中考完的那个暑假。

宁梁庆有感身体不适,头晕脑钝和耳鸣,但他觉得不影响工作,也就继续上工。

太阳很大,他嘴唇干裂,只得灌入很多水,可皮肤就像被针扎了孔似的,不断往外冒冷汗。

中午休息,他胃寒得没有胃口,硬扒了两口饭。

下午他要站在三层楼高的木筏上,给外墙上水泥。

在上去的时候他有点头重脚轻,忽然吹来一阵风,耳鸣得厉害,眼前一花,他不小心踏了空……

下面有水泥、有碎砖,还有钢筋废料。

宁絮赶来医院时,宁梁庆已经被推入急救室里抢救,门外还有工地的包头工和两位工友。

一位护士喊道:“家属,谁是家属?”

宁絮走过去,在通知书上签字。

其他工友瞧见,过来说话,带着乡音:“你是宁梁庆女儿啊,哎,你爸爸……”

宁絮背抵墙面,缓缓地蹲了下来,仰头怔怔地看着急救室的红灯,血液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她在心里不断祈求,希望宁梁庆没事。

每一分钟都是凌迟,让人等到麻木,又让人在绝望中求着希望。

宁梁庆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到底是不舍得女儿,不肯撒手人寰。

他在伤得极重,已然病危的情况下,抢救成功了。

宁絮握着宁梁庆的手,他以前开车的手不算粗糙,现在却满是粗茧,沾着水泥与尘土。

她眼睛干着,流不出泪来。

宁絮找块干净的毛巾,一点点将宁梁庆身上的污尘和血迹擦拭干净,一盆水由温至凉,被染红了。

姥爷一大把年纪从乡下赶过来,帮忙照顾。

出现意外的主要原因不在工地本身,工地那边也给了一些钱,有几位工友看宁梁庆家里不容易,多多少少也给了一点,外加姥爷把自己这辈子攒下的养老钱全垫进去,才勉强够医疗费。

姥爷说:“人还在就好,反正我也半个身子进黄土了,这点钱带不走。”

先由姥爷照看宁梁庆,宁絮要回家收拾宁梁庆的东西,再拿点自己的东西,来医院陪床。

她先到宁梁庆的房间,打开衣柜,想给他拿两件衣服,这才发现衣柜隔层上面的是干净整洁的衣服,下面那层藏着他平时做工穿的脏衣服。

原来宁梁庆每天带着两套衣服换,出门前穿得干净整洁,回来也不变,告诉宁絮他还在做司机,工作轻松,工资也高,只是比较忙且时间不规律。

宁絮一直不知道他在做各种各样的辛苦事。

他和卢卉琳一样,想尽自己所能,为女儿挡住无形风雨,为她罩着一处平静无忧之所。

宁絮拿起一件脏外套,袖子被磨得毛边,衣服上有很多脏尘和水泥,还没来得及趁她不在的时候洗。

外套里面的内袋露出一条白底边,宁絮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张全家福。

那时卢卉琳的秀丽长发还在,宁梁庆还年轻英俊,宁絮还小,一家人笑得那样幸福。

透明的水珠滴落在照片上。

宁絮抬手抹脸,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所有干涸堵塞的情绪涌现出来,她后背抵着衣柜,终于哭出了声。

窗外的景色正好,绿叶繁茂,花开满枝,微风柔柔远送鸟啼声叫,一只蝴蝶停在纱窗边上,薄阳一照,浅淡的蝶影落在室内的木衣柜上。

*

没钱请护工,全程都由姥爷和宁絮,一老一小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地轮流照顾。

宁梁庆悔恨又痛心,红着眼睛嘶哑道:“连累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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