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重华宫,如今的向阳殿内。

因为商音在这儿住了好几年,出嫁后也未曾改作他用,故而一应物件倒还算齐全。

她坐在雕花的妆台前,情绪厌厌地摆弄木梳上的一节流苏,神情麻木地等今秋给自己绾好发髻。

身后的大宫女隔着铜镜望她一眼,唇边噙起温和而包容的笑,手上倒是不曾停歇,嘴里轻轻打趣:“殿下干嘛愁眉苦脸呀,今日不成,就再等来日,总有机会的。”

商音有气无力地瞥向旁边,努努嘴不以为然:“来日……”

那瓶子里装的是木箱中蜜蜂酿的蜜,养蜂人又在里头混了点别的东西,对引蜂而言最是有效,眼下没了,若临时以他物替代,恐怕不易成事。

商音不敢擅自冒险,再加上刚刚还闹出那么大的笑话,这个计划只能暂作搁置。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姓隋的。”

她把木梳一丢,气哼哼地转过身朝今秋告状:“他居然踩我裙子!”

而后又愤然回头,“害我在宫人面前出洋相……”

“可不是。”今秋含笑顺着她的言语附和道,“他大胆,竟敢欺负我们四殿下,改明儿便禀明皇上,叫他一家满门抄斩,不得好死。”

商音:“……”

没想到她把话说得这么完满,商音一时竟找不到能够补充的酷刑,不由慢吞吞道:“倒、倒也不必满门抄斩。”

她懊恼地一甩袖子,“反正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重华公主言罢拍桌而起,掷地有声地给此件事盖棺定论。

宫宇距长明池的梅园并不远,此时值房外的院子里,小太监抱着罩了黑布的蜂箱,正犹豫着不知放哪里好。

他师父突然隔墙高声唤道:“潘子?潘子!”

小太监忙回应:“诶。”

“你还在哪儿偷闲呢?赶紧随我上御花园帮忙去。”

他手中捧着蜂箱左右为难,碍于师父催得紧,只好暂且搁在了角落,撒丫子跑去回话。

“来了——”

“我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自旧寝宫出来,商音拂了拂头饰,犹在忿忿不平,“他想整我。”

今秋耐着性子地劝:“倘若真是故意为之,对驸马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不也一样在百官同僚前现眼了吗?”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太要脸……”

四公主正待强词夺理地反驳,刚起了个头,遥遥竟见得三角攒尖亭处乌泱泱的一串人影。

这些都是作文官打扮的儒生,年轻的翰林学士们观赏着巧夺天工的皇家园林,不时撩动一下身侧的海棠枝,低低细语。

而队伍最前是她爹鸿德帝黄得亮眼的龙袍。

看样子,大概是老皇帝吃饱喝足了,领着大应朝的后生——或是中流砥柱,想试试自己这帮文臣的学识。

三角亭的山茶开得最为繁盛,恐怕不是考吟诗便是考作词。

如此场合,方灵均身为新科状元当仁不让,也在行列之内。

商音对隋策的抱怨霎时就停了,她驻足于原地,垂眸略一思索,很快便有了想法。

她悄悄跟上人群,不时借宫墙躲避遮掩,保持着不远不近,刚好能听到话音的距离,探头而出,观察前方情况。

今秋自是不多问,一言不发地尾随在旁。

她爹果然不出所料,打算验一验翰林院新入院的这批文官深浅,对着满园的冬色出了道题目,要诸位士子们以周遭的宫花为限,各赋七言律一首,不拘内容词句,但要求构思巧妙,不落俗套。

这御园冬日里养的花无非梅、兰、山茶与仙客来,大红大金,寓意吉祥。鸿德帝将众人引到三角亭茶花最茂盛之处,自然有朝官迎合他的喜好,绞尽脑汁地专研起那红花来。

很快,四下便尽是嗡嗡不休的吟诵声,伴随着一两个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真比庙里的和尚还催人入梦。

那一炷香的炉子就搁在亭台之上,灰烬寸寸往下掉,好些人紧张地出了汗,不停拿袖子抹额角。

可见这做皇帝的“心腹”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吃顿饭还要考人作诗,烦都烦死了。

商音从小径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方灵均并不在石亭近处人最多的地方随波逐流,他走到茶花零落的篱笆栅栏下,深碧的官袍搭在瘦削的骨架上,透出单薄清秀的气韵。

他念念有词的思索,神态举止并不慌张,挺游刃有余的样子。

这地方僻静,四野里仅有两个士子提笔题咏,间或抓耳挠腮,凝神苦想。

商音心念一动,给今秋打了个手势,附在耳边叮嘱了几句什么,她很快会意,颔首退下。

不多时,就见一个小太监上那士子跟前略一番言语,二者当下收了纸笔,便往别处去了。

转眼的工夫,篱笆花丛外就只剩年轻公子修长朗隽的影子。

长明池分梅兰竹菊四个园子,这梅园中所种的多是冬日开花的草木,方灵均拿指腹轻轻一拂那山茶边上的枝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低声自言:

“春阴漠漠。罂粟花底东风恶……”[注]

“那不是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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