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之下,我终于道了声“再会”,看着温召将我头顶的铁门重重关上。
屏息再听,却只能听见窸窸窣窣铺盖杂草的声音,兵刃刺穿皮肉的声音,温召飞奔而去的声音,还有远处越来越近府兵脚步的声音。
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没有温灵的神通记忆,本就只记了个大概,半路又杀出个宵遥,我几乎将温召嘱咐过的行程忘了个干净。
虽然没有温灵的好记性,万幸继承了她的好本事。加之之前在天文社多次野外露营的经验,我出了河道便认准了东方的方向疾奔而去。
其实哪里需要我的辨认,只消瞧着那一头的天光被地上的霓虹灯火映照的如同白昼,再细细看清哪一处的灯火最是璀璨耀目,便可轻易锁定那刈州第一大酒楼桃销楼的位置。
值得一提的是,温灵的身体再一次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的速度一如我想象中迅急如风,而且良久不觉丝毫疲累。
除了到环宫河时为温召丢弃宵遥的铁钩;经过长宁街藏在巷里等候迎面而来的巡逻兵路过;以及一路以来由于我的疑心三番两次驻足向后眺望是否有人跟踪,不过半炷香时间,我便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桃销楼巨大的金字招牌之下。
果然是同城不同景,若说一路走来的西市像是入了夜便静谧安宁的乡村小镇,那么这东市便可以比作现代万家璀璨的一线城市了。
一路走来虽见奢华气派的官家大宅幢幢栉临,却只有到了里四道口,才知道什么叫太平盛世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不同于肃穆辉煌的东市官宅,桃花街上尽是雕栏玉砌的酒馆戏院,在这入夜静谧的刈州皇城里,远远便可闻得一片歌舞欢腾。各家或是高山流水的丝竹弦乐,或是嬉笑怒骂的靡靡之音,无不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看着眼前这条街上最富丽堂皇的桃销楼,我的心里竟无端想起了侯爷,他是历经三朝的衷国老臣,到了这个年纪本应颐养天年,潇洒度日。可是却依旧每日兢兢业业,为了朝政,为了我疲于奔命。
而同为大衷臣子,又有多少人此刻便流连在这东市的桃花街之上,或美人入怀,或品酒听琴,浑然将为臣之责抛之脑后,将朝政一概推给一个一天清福都未享过的七旬老人?
“敢问,您是连姑娘吗?”
骤然从迷离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我看见一个堂倌模样的小厮躬身立在我面前,正一脸殷切对我笑着。
“是,我是…你是谁?”
“得嘞,终于把您给盼来了!小的是主母派来正门特地迎候连姑娘的。”那小厮笑道,“外头冷,您站在这风口做什么,快随小人进来吧,主母等您等得可是急坏了呢!”
我身上一凛,这才觉得身上又冷又僵,便赶忙随着那小厮上了台阶。
一进楼门,便是一室暖融融的美酒胭脂香迎面扑来。身上立时三刻松泛了许多,我放眼望去,却见这楼内竟是这般的宽敞气派,富丽奢华。
雕花汉白玉地砖的大堂宽可容纳千人,散座依次排开,正中心簇拥着一朵巨大的十瓣鎏金莲花舞台。两位万千风情的乐伎正抱着琵琶翩翩起舞,引得台下千百酒宾看客连声叫好。各大桌上都有倌人陪酒取笑,时有小厮传菜上酒穿插其间,虽纷乱嘈杂,却也井然不乱,各得其乐。
“姑娘仔细脚下,请随小的上楼。”
我将目光从一室的锦绣旖旎上移开,却见自己不觉间已被小厮引至大堂角落,面前是一排缀绣金线的百花穿蝶华毯铺就的楼梯,往上便是二楼。
我顺着画有夜光粉彩飞天仙女壁画向上看去,却见这楼竟然高至六层,耸然瞧不清楚穹顶上隐隐约约投下光束的七彩琉璃罩上的繁复纹案。
我随着那小厮顺着旋梯一直上到四楼,方才往西首一转,竟是一道红漆绿瓦的十八柱天桥,直直通至后面又一幢同样华美伟岸的大楼。
与前楼不同,这一幢却没有了适才的纷乱嘈杂,反之却是清雅朴素的古琴伴着檀香白茶之气幽幽传来。穿过中楼又是一道天桥,这才是桃销楼最最尊贵私隐的后楼所在了。
我随小厮再上了两层,直至六层顶楼,顺着倩纱窗往来时经过的最前一幢大楼望去,华彩璀璨依旧,却已是闻不见繁花酒肉胭脂气,艳曲嬉容丝竹声了。
“姑娘辛苦,便是这里了。”那小厮拐弯抹角引着我行至这六楼的最末一趟长廊,终于停下脚步向我躬了躬身,转而面向那糊着厚重明纸的楠木大门低低唤道,“妈妈,姑娘带到了。”
“这便到了?”屋内烛影微微闪动,伴着窸窣书页翻动声响传来一个极风情妩媚的高亢女声,“快请进来!”
想是我的这位花姨母规矩极严,那小厮虽在门外,听得吩咐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再轻轻推开房门,向我道了一声“请”,方才躬身退下了。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再回头望向门内烛火摇曳的深处,无端便觉得有些紧张。只有深深吸了一口气,便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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