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是这牢房中的恶鬼,索命的,求财的,都已经迷了心窍。
翌日清晨,崔含章的早饭待遇难得被升级到稠米粥加窝头,总算是不需要捏着鼻子喝馊水了。看到面前老卒堆满褶子的笑脸,崔含章明白他是冲着那点碎银子,一边是酷刑折磨,一边是施恩活命,里外里都是这帮狱卒的套路。
左士奇难得没有疯疯癫癫,破天荒在牢房边的阴沟中鞠水洗了把脸,凌乱的头发都被用草绳捆在后面,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很多,看到崔含章之后竟然微微点头,同是天涯沦落人,崔含章便分了他半碗米粥,两人安静的吃过牢饭。
练习烧窑把式的好处已经逐渐显现,睡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再也没有起初的寒冷,牢房潮湿叠加冬季寒气侵袭,最先击垮的都是犯人的身体。尽管有过两次大刑伺候,崔含章的恢复能力还是让人吃惊,这多亏了身体底子打得好,烧窑本是体力活,匠人们从小都是打熬出一膀子力气,只是被拔掉的指甲想要长出来,则需要更多时日,如今已经开始结痂。受制于牢房内的残羹冷炙,常常体力不济,但在两班狱卒看来,他与其它犯人大不相同,竟然每天都能活蹦乱跳两个时辰。
腊月二十六 杀猪割年肉,这是崔含章掰着手指头算着的日子。
左士奇在吃过早饭后,便面墙而坐,再无往日的疯癫举止,安安静静,空气中透露着一股诡异。
至午间,更是趁人不备,向崔含章扔过来大小二块血布,看样子是咬破手指而写的。
左士奇两腿已经断了,整个人皮包骨头,两只手臂撑起半个身子行跪拜大礼,说是已经疯了的人忽然如此,让崔含章莫名其妙,左士奇深吸一口气,说道:“蒙此大难,左某深知此生无望出的牢笼。含章兄弟的事情,在你与冯钰交谈中我也听得几耳,捕风捉影累你受此无妄之灾,估计不日就可洗刷冤屈,今受君一餐之恩无以回报,仍要麻烦托付几事。一是,请君收好此血书,小者代为转交家中老父,家翁看此书自当有重谢。二是需君寻一人,庆元府乔家大小姐乔向柔,告知此生缘尽,让她不必在等,并转交解约血书。三是请君代拟一份休书转交给家中小妾如意,放她自由。”。
左士奇语速颇快,神色从容,绝不像是疯言疯语,说完话间,容不得崔含章半点反应时间,便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含章忙的出言阻拦:“使不得如此大礼,一起蹲大牢的人,莫说小弟也被困囹圄,有心而无力。即便重获自由身,不知猴年马月,恐误了左兄大事。”
左士奇并未答话,只是在笑。含章看着他的笑脸因为身体痛苦而扭曲,心理满是苦涩,想他也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如今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真是大道无情,无关尧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崔含章也罢,左士奇也好,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商萧氏,任你万贯家财,到死时也带不走一星半点。
左士奇笑的眼泪已经出来了,癫狂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牢房里,众人都以为他又犯了疯癫,都没有在意。
狱卒瓜娃被笑声吵的烦躁,大步流星的冲进来牢房里踢打他,这番景象看的崔含章等人都摇头苦笑,何苦来哉.....
忽然间,左士奇借着瓜娃脚踹的力量,猛烈的就撞上了牢房的青墙,“砰咚”一声脆响,瞬间脑瓜崩裂,鲜血四溅,甚至有点滴都溅射到崔含章的脚下,整个人跪倒在青墙边,慢慢的像一滩烂泥一般滑落地上,至死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肮脏的牢狱。
死的如此决绝,又如此憋屈,想必也只有一死了之,才能让这个心比天高的庆元孟尝君体面的离开。
这一幕着实震撼了崔含章的心灵,他看到了一个不屈男儿在绝望无奈下体面的选择离开,最后的倔强以死明志,脑浆与血水混在一起,如朵朵红梅一般,瞬间就倾撒染红了半面青墙。
这一幕的画面如同时间定格,深深烙印在崔含章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挥去......
也许左士奇在托付了后事便再也没有羁绊,科举功名,财富利禄于他而言如半生浮华梦幻,随着这一撞再也没有任何意义,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也许左士奇死去是一种解脱,否则当他看到后世家人罹难,半百老父惨死,族人流落街头乞食的惨剧后,恐怕更是生不如死.......
这一幕更是惊住了狱卒瓜娃,瞪大眼珠傻愣在那里,还是老狱卒有经验,听到动静进来赶紧拉走他。顺带提着隔壁牢房的崔含章便直奔刑房而去,崔含章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的震撼中,等到酷刑临身才感觉到皮肉之痛,钻心的疼痛瞬间将他拉回现实,这个老小子用刑的气势与以往大不相同,手法刁钻狠毒,没几下便将他的意识打散了,昏死过去了。
北狱牢房发现左士奇自戕后,狱卒慌了神赶紧去汇报府台大人。
科举舞弊案的重犯自戕于北狱,铁定是背上了畏罪自杀的罪名,恐怕此世是再也无法洗刷。当许府台匆忙赶来看到这幅脑浆迸裂的血腥场面时,亦是一副震惊表情,天下间竟然还有这等烈性男儿,怔怔的站了半刻钟后,吩咐两个狱卒给他清水净面,许府台专门让人给他找了副干净的衣服换上,就这样停尸在牢房之中。
整个下午,牢房里如死一般的安静,只有崔含章偶尔在刑房中传来的惨叫声,肉体昏死与意识崩溃的状态不停的转换着,到后面皮肉躯体已经没有反应,再也没有哀嚎呻吟声时,老狱卒才放心的把他扔回牢房。
冯钰从远处默默地看着,眼神空洞脑中空白一片,人死如灯灭,他便直挺挺躺尸在冰冷的地上。
他们两位是在庆元府一起被拿入狱,满城百姓亲眼所见头戴枷锁脚拴拷链,虽然自己是以从犯身份进来,所受之刑也没有他多,但是绝望的心情是一样的。
冯钰却未选择自戕,并非是比之通透。甚至冯钰比他更能想明白一些其中的道道,遭此大难的背后掩藏着种种肮脏腌臜,是一个久经人情冷暖,尝遍磨难挫折的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可是即便屡次遭受酷刑折磨,每每坚持不住,想就此死去便没有痛苦了,冯钰心中无法割舍的是家中孤寡老母,若是留着苦命的老母亲一人在这吃人的世间挣扎,他死也无法安心。冯钰咬着牙挺了下来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越是卑微,越是顽强。
冯钰看了眼被当成死狗一般扔回牢房的崔含章,他当然知道崔含章突然间遭受酷刑的缘由,但是说不说有什么影响呢?希望他能挺过来,不然都死了的话,他怕自己也会撑不住了......
北狱牢房屋顶的透气窗再也没有光射进来,黑夜覆盖了一切。
崔含章的意识完全不受控制,如轻烟般放肆的散开,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凉风吹过浑身飘飘然,如举霞飞升一般。
忽然一阵刺骨寒气袭来,一下子吹散了他的身形,一股强大的怨气针扎一般刺入了他的意识里,痛的灵魂嚎叫,光怪陆离的画面支离破碎走马灯一般闪现,两股意识彼此纠缠,交融,直至混沌...............
起初神光朝上下都低估了科举舞弊案对云林姜氏的影响,当内廷金羽卫杀气腾腾的冲进姜氏府邸大肆搜捕同党之时,云林府上下震惊,一时间人人自危。
想那姜氏自大端朝时即为圣人世家,君子贤人辈出,先有姜氏后有云林,云林本是荒山野地,姜氏居于此教化百姓,而应者云集,后建城开府。神光朝三十六座书院,不少夫子出自姜氏门下,与其文脉关联者不计其数,当初也是姜家认可太祖德行,协助发布《招贤榜才确立其正统地位,最终天下归心,一统四海。若说这天下还有谁可以轻王侯,慢公卿,那么云林姜氏的确当仁不让........
若论士林文坛执牛耳者,姜氏大儒半点不逊于太院夫子,官方书院以太院为首,而民间儒林则以云林姜氏为尊。
堂堂圣人世家,文坛领袖,如今有直系子弟涉案科举舞弊,千年以降闻所未闻,族中宿老视为奇耻大辱。当然更耻辱的事情也在发生,现在内廷金羽卫堂而皇之地直接闯入搜捕同党,朝野一片哗然。若非圣上点头许可,恐怕无人胆敢硬闯姜氏祖宅。
此次金羽卫带队之人更是四皇子佑胤,看着这座与其休戚相关的千年门庭,佑胤心中如一团乱麻。临时之时,父皇在母妃宫中交代的清楚:
“科举舞弊案事关国本,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姜氏为儒林领袖自然清楚厉害关系,云林此行,由你拿捏分寸。”
四皇子心理真是叫苦不迭,姜贵妃同样在旁交代:“胤儿不可因母族关系而姑息,切记要以国事为重。”
一路上佑胤在思考父皇的意思,母妃在姜秋潮案发后第一时间向父皇请罪,自闭宫门并断了与姜氏的书信往来,自己这趟恐怕是两边不讨好。姜秋潮死不足惜,姜氏连夜上书请罪,父皇并未置词,貌似并不想就此罢休。想想近期太康的流言,佑胤更加头疼,传言姜秋潮乃四皇子座上宾,如今科举舞弊案发,佑胤感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才有了四皇子带领金羽卫硬闯姜氏祖宅,一番搜捕下来拿住书童两人,金羽卫却在城外安营扎寨,并未离去........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姜氏态度也。”楼先生笑着对佑胤点出:
“撤出城外安营扎寨就是做给天下看,也是做给姜氏看,更是做给远在太康的圣上看的,如果姜氏还不上道,那么也就怪不得咱们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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