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大概从皇帝陛下亲自带兵夜入后湖之后,朝堂上的气氛堪称诡异。

最明显一个,从来果决精进的皇帝陛下,好似忽然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致,诸如那商讨已久要建立全国驿站之事,没给甚么理由,一句话,停了。

还有,皇帝陛下偶尔打量众臣的目光,大家也摸不准,但,实在是有些……不像在看活人。而且吧,还是那种颇为透彻的目光,好似百官都成了书本上那一页页历史,皇帝陛下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前世今生。

这,实在有些吓人。

正月二十七日。

早朝的气氛依旧如此,倒也有个小插曲。

这是一次人事调整。

现任司农卿杨思义转任户部尚书,左相李善长便提名了太仓市舶提举陈宁为新一任司农卿。

陈宁,原是元廷镇江小吏,投效之后,曾一路做到吴王麾下正三品中书参议之职。

当年皇帝陛下还是吴国公时,李善长就是中书参议。

可见这一职位之重要。

然而,一年多以前,有人揭发陈宁担任浙东按察使时,有故意构陷致他人死的不法行为,吴王殿下亲自审问,陈宁认罪,于是就从刚刚升任没多久的中书参议一撸到底,关进了应天府大牢。

去年十二月,朝廷设市舶提举司,有人举荐了陈宁。

朱元璋念其以往功绩,赦免了他的罪过,打发对方去太仓担任市舶提举。

这市舶提举虽只是从五品,但众所周知,管理海贸这事可是個大大的肥缺,因此都有所预料,那陈宁,今后肯定还是会受到重用。

没想到,这才短短两月不到,果然,左相就要举荐对方重入中枢,而且是连升五级的正三品司农卿。

百官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

毕竟那浙东一系的魁首刘伯温都已经辞官了,朝堂上其他浙系官员,可都没刘基那硬骨头。

没想到的是,结果百官都没想到。

嗯。

这是一句废话。

总之,皇帝陛下听到陈宁的名字,近日老神在在好像修佛一样的状态忽然破开,重新恢复往日的杀伐果决,很是生气地提起了陈宁的过往罪过,不仅正三品的司农卿没当成,连从五品的太仓市舶提举也转眼丢了,罢官不说,皇帝陛下还补了一句今后永不录用。

这……

察觉到皇帝陛下的情绪变化,就连左相都果断放弃了替陈宁分说,其他人更是不敢再发一言。

还难免自我提醒。

最近,不宜向皇帝陛下举荐。

陈宁是谁?

陈宁是朱塬在《天书》中提及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初期的两位同谋之一,另一位,是时任御史中丞涂节。

这些时日,朱元璋并没有因为看了《天书》就直接拿下现任太常寺卿胡惟庸,其他人自然更是如此。

因为老朱还在彷徨。

哪怕拥有足够坚定的意志,但当一个人忽然知道了自己之后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事情,也难免生出些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怀疑自己所做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老朱的应对是,想不明白,那就暂且甚么都不做。

陈宁只能算是时运不济。

谁让他本就有黑点。

而且,朱元璋内心也悄悄理出了一条脉络。

胡惟庸去年调入中枢,先任太常少卿,不到一年,又转为太常寺卿,操持登基期间各种大典,短时间内,可谓功劳尽显。

若不是看过《天书》,这位官员确实已被朱元璋标记,打算重用。

陈宁,当初被关入大牢,过了一年,老朱都快要忘记这个人,去年又被提起,念其以往功绩,于是给了个太仓市舶提举。今天,陈宁又想要连跳五级,提升为司农卿。

这两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人。

左相国李善长。

朱塬在《天书》中也记得明白,胡惟庸私贿李善长数百金,得以调入中枢。

至于那陈宁,想来不用多说。

善长啊!

若不是朱塬的那本《天书》,朱元璋觉得,自己少说也要再等几年,才能跳出这个当局者迷。因为,他对这位与自己一路打江山过来的老兄弟,真的是信任至极。

哪怕这些年也看出李善长才能远不如刘基,哪怕也明白李善长好嫉妒,心胸不广,比如经常明里暗里地针对刘基,但他依旧委以重任。

这也是朱元璋的用人之道。

从不求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朱元璋也并不怀疑李善长对自己的忠诚,哪怕是《天书》中,根据朱塬给出的细节,他也能看出来,即使几十年后,他也并不是真得想要杀李善长。

世事多不由人而已。

哪怕他是皇帝。

当下,朱元璋的感觉是,老兄弟啊,有些事情,咱不能这么干。

只不过,又该怎么办?

朱元璋还没想明白。

朝会结束,群臣陆续散去,朱元璋依旧一个人坐在奉天门外的御座上,感受着冬日里少有的暖阳,又想到朱塬。

哪怕已是八分相信,他依旧保留着两分怀疑。

这些日子,老朱偶尔会非常阴谋论地想着,朱塬会不会是元廷派来离间他父子君臣关系的谍子。

为此还特意翻了翻史书,找到那十二岁就被秦王封了上卿的甘罗。

古往今来,似乎也从不缺年少大才之人。

老朱又逐渐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朱塬真是元廷派来的谍子,这谍子……可比那献上‘疲秦之计’的水工郑国要大才十倍百倍,这不叫谍子,这叫宝贝。元廷若真有此等能把他玩弄至此的大才之人,早就中兴了,那里还能有他今日。

这么独坐了一会儿,朱元璋终于起身,没有去东阁,而是出了左顺门,走向专为皇子们读书而建的大本堂。

来到一间房外,站在窗边,首先看到了太子朱标。

满意地旁观了一会儿太子在几位侍读陪同下专注听讲偶尔还与宋濂讨论几句的模样,不知不觉眼睛有些湿,老朱抹了抹眼角,转到另外一间房外。

这边是另外四位皇子。

太子当初六岁就已经启蒙,老朱也就当成了规矩,其他皇子也是六岁开始进学,当下满足条件的分别是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四子朱棣和五子朱橚。

第六子朱桢今年才四岁。

老朱刚从窗外把目光送进去,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堂上,今日负责讲学的老儒朱升讲得认真,堂下,老五立着书本,正在把玩一个鲁班锁,旁边是老四,一副歪眉瞪眼似在讨要的模样。

猛地呼了口气,老朱走过去,一脚踹开门,直奔自家老四,捞起来按在书案上,抬手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混账东西,俺让你不专心听讲,俺让你不专心听讲……”

老朱是真打。

以他那上阵搏杀过的体力,只是三两下,今年才八岁的朱棣就连给自己分辩一下的气力都没了,哇哇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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