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行又问他,这天下的英烈园林,不都是礼部拨款么?
他说,礼部快十年没出一分银子了。
徐知行只得作罢,他折返而回,退到灵龛外面,仰望太祖的金身。
他也不知,是这园林的僧人借机敛财,还是礼部真的没拨款。
幼时在军中长大,父亲与士卒同吃同住,清正廉明,但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冠军侯,徐知行自小对钱财这东西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家里不多,但用时,也绝不会没有。
他是从何时开始理解钱之一物的呢?
徐知行自己也不清楚,总之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他又想起了昨夜死在他刀下那虎豹军三等军士华昌安。
作奸犯科,助纣为虐,或许不完全是因为迫于生计,被逼无奈,也是见利忘义,贪图富贵……说到底,都是为了那碎银几两罢了。
大人物图大银子,小角色图小银子,可是呐……这天下人人都图银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看着太祖的巍峨金身,心道当年您随圣帝西征,是为了犁庭扫穴,天下太平。
可到头来……
伏波四年,关东大雪,流民南下,酿成兵祸。
伏波七年,中原蝗害,千里赤地,死者百万。
伏波十一年,陕北大旱,下半年,又是大涝,百姓易子相食,饿殍遍野。
伏波十二年,江南飓风……
大明朝是一日比一日鼎盛了,可这天气,是一年比一年凉了。
圣帝与太祖完成了夙愿,将天堑打作通途,明人的行商遍布海外,天下财富皆入神州……
可到头来,似乎又什么都未曾改变。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当年艺成出山,徐知行也曾抱有一腔热忱,可这漂泊江湖的一千八百个日夜终于让他明白,一人之力,微如萤火。
昨夜一场大闹,让兰登一霸剃刀帮灰飞烟灭,若是经由说书先生口中述来,又是一段侠行。
可昨夜马丁却说,我若不是与剃刀帮有嫌隙,便不会帮他。
他说得不对,牵连了他是我出手的决定性原因。
但这并无意义,我来不来兰登,剃刀帮都在此,我来了兰登,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还有剃剑帮剃斧帮……区区一个游侠,又能做什么。
父亲与徐季说的那句话没错,侠者,欺世盗名罢了。
真正的侠行在朝堂之上,而非江湖之中。
可若让我从军入仕……
徐知行仰头看着太祖金身,无论是他手中的刀,还是他的面容,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丝亲切。
这些年来,他时常会感觉到些许孤独。
世人所知的徐知行都是他们臆想中的小侯爷,冠军侯刚正不阿,徐知行便也刚正不阿,冠军侯有仇必报,徐知行便也有仇必报……对他们来说,徐知行只要是冠军侯就行了,至于徐知行本人是谁,想要怎么,他们不在乎。
就像所有人都认为我来兰登是报仇的一样,没有人能真正明白我在想什么。
“公子可是要立牌位?”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偏头看去,那是个唇红齿白的西洋少女。
刚才他的确在想,镇藩司把白凤楼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没有找到马丁的尸体,想来他一凡夫孩童,在爆炸中尸骨无存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家里似乎也没别人了——看到塑像脚下这灵龛,徐知行想,人死灯灭,便给他立个牌位吧。
“你怎么知道?”
“公子不进去烧香,那就是来立牌位的了,”那少女笑道,“但我猜公子没钱。”
“我,我怎么会没……你怎么知道?”
“公子在这站了有盏茶时间了,若是有钱,早就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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