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不怒,在面摊前的一个空位坐下——这是专门给他留的位子。

桌对面吃面的大汉抬头看了他一眼,掏出一个钱袋子,扔给他。

康斯没有接,问道:“这次是多少?伍叔。”

“八十三个银元。”

1银元等于20铜板/100宝钞,在兰登,3宝钞,也就差不多是半个铜板多一点点,可买一张烧饼,卞英的面摊,1碗面1铜板,油街上的ji女,均价10铜板,也就是半个银元1次。

这一期报纸的收益,差不多等于安吉拉两个月的收入。

但还是太少了——太少,太少了。

“你先帮我存着吧,伍叔。”他把钱袋推了回去。

伍行抹抹嘴,接过钱袋:“小康啊,你这几个月在我这儿存了得有小一千银元了,你就不怕我吞了不还你了?”

“你要看得上一千银元,就送你了。”

伍行哈哈大笑:“一千算什么,但你让我帮你卖报纸,可没说做你的账房先生啊。”

“账房先生要价几何,伍叔你自己从那袋子里扣。”康斯笑着道。

他是在安吉拉那里认识的伍行,这是帮到海外避祸的骠骑军,在港口跑船为生,康斯观察了很久,试着和他接触了接触,让他帮自己在港口卖报纸——本来就是船夫,那地方龙蛇混杂,需要报纸这种消息载体,再加上人看起来也算得上正派,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五五分账。

伍行一开始不信——谁会信这么一个白夷小鬼头的话?

但卖了几次后……合作正式达成。

“但是小康啊,你这产量太少了,就算1宝钞1张,每一期也只有一万份,你要能印个十万份出来……”

“你们卖不完十万份。”康斯说。

是的,一万份是伍行这帮人的极限,再扩张,就需要分销渠道,而康斯更关注的是……虽然他印了一万份,可每一期都会砸在手里两到三成,最后抽出成本,其实也不过二分利。

原因么……报社是一整个系统,可康斯只有一个人,累死累活,采编撰稿排版全干了,不可避免会造成内容的下降,招募人员又会造成新的成本,报社工作者可不是工厂里的工人,几个铜板满大街都是……

印报这条思路没错,可现实条件让他没有办法施展手脚,薄利多销的生意不成规模便无利可图。

“好啦,”伍行拍拍康斯的肩膀,又把那八十三个银元塞回康斯手里,“你已经不错了小康,今晚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们过几天要出趟海,一个月之内,是帮你卖不了报纸了。”

“我跟你说过了,伍叔,跑海很危险的,纵使你们武功盖世,但大海可不认这些。”

“但我们总得糊口吧。”

“我有赚钱的法子。”

“就这一天八十银元?扣除成本,每个人到手十个铜板都不到。”

伍行走后,康斯坐在店里,一个人发呆。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起步是最难的,穿越者红利又被朱允炆吃尽,他现在作为一个即便是白夷中也最低贱的ji女之子,要白手起家……

我需要一种东西,一种超级暴利的东西。

…………

这天凌晨,康斯回家之时,发现家里聚了很多人。

大厅的沙发上,安吉拉用一块毛巾捂着头,鲜血顺着她的发丝淋漓而下。

“安吉拉!”他冲了过去,“安吉拉你怎么了!?”

安吉拉只是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身旁的一位姐姐道:“唉……刚才那几个人又回来了,说什么就要我们开门做生意,安吉拉不答应,他们就动了手……”

娼ji也是有假期的,关门的时候绝对不做生意,这世上哪里有不给放假的道理!?

康斯看着满头是血的安吉拉,莫名的,感觉到一丝心疼——即便他们没有相同的灵魂,那是来自血脉的疼痛。

事实上,在康斯译完那篇《苏三起解》,被聘为正式员工,拿到第一次奖酬时,他就把钱给了安吉拉,告诉她,你可以不再做生意了。

安吉拉看着那么多钱,反倒是流露出了一丝恐惧,她说:

“不做生意,我该做什么呢?”

“我关了门,那这些姐妹怎么办?”

那一刻康斯仿佛明白了一些朱允炆日记里的胡言乱语。

虽然世界换了面貌,但许多事情没有改变。

大明为兰登带来了工业革命,许多女性都因为技术的进步而被淘汰,走向了失业的道路……这与18世纪的英国是多么的相似。

羊被赶进了城,她们体力不济,无法在工厂获得和男性同样的报酬,同时又由于所受的教育水平有限,所能够获得的工作无非是裁缝、女佣这些最低级的工作,而这些工作薪酬非常低廉。

如果想要获得优渥的金钱,要么嫁一个好老公,要么就是成为ji女。

兰登城里近五分之一的女性需要通过卖yin来维系生存。

另一方面,结了婚的男人,照样可以在ji院夜夜笙歌。

甚至,还得了妻子们的支持,这样才显得出自己男人的实力和魅力——这就和朱允炆不管是不是真的不想开后宫,可他必须开后宫是一个道理。

这个大明朝虽然表面上是个封建王朝,可崛起的资本力量永远改变了许多东西,时代来到了另一个风口……

这个时代的ji女,这些兰登被迫卖身的女人,和我那个时代不一样,她们大部分不是因为好吃懒做而选择这条路的,她们卖一次身,只能换到两天的饭钱。

一开始当然是为了生存,可当金钱入手的那一刻,那种无比的尊严与幸福感……这个时代贞操不再是尊严,金钱才是。

钱成为了她们唯一的权力,钱是幸福,是梦想,是自由——而这一切,都胜于贞操。

所以当康斯告诉安吉拉,你可以不再做生意时,安吉拉是迷茫的,她不知道如何以卖身之外的方式活着,作为这个小ji院德高望重的‘鸨头’,她不做生意了,姐妹们怎么办?

这天晚上,康斯一夜未眠,他考虑了很久,在黎明之时,抱着画板,敲响了安吉拉的房门。

“你来了,康斯,今天起得这么早?”安吉拉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你说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对吗?姐姐。”

“当然,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那么,姐姐,脱下你的衣服。”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康斯用83枚银元买了83位姐姐的一夜,把她们婀娜的身姿与精心编排的介绍词印在了一本只有巴掌大的小册子里。

这本册子的名字,叫做《油街名花品鉴指南》,在这本未来会被拍出天价的小huang书里,安吉拉·尤里乌斯小姐,被描绘为一位天使,一位能在寒冷冬夜里,给你一个家的天使。

一个月后,伍行跑海归来,康斯把成堆的册子交给了他,他翻开册子,看到第一页,然后用震惊的眼神看着这个白夷孩童。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

“龟公拉客,有何大逆不道?——要说有罪,怕是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明人才有罪吧?毕竟我可没和安吉拉小姐上过床。”

“你,你,你……”

伍行被呛得说不出话来,但是这数月的相处让他对这个孩子颇有好感——真是可惜了,如此天纵奇才,却是一个白夷。

“你要怎么卖?”他问道。

“1银元1本。”

“1银元!?你是抢劫吗!?”

“家,不值1个银元么?”

这天下午,伍行带着1000本《油街名花品鉴指南》到了港口,半个时辰售罄,三天后加印5000本,盏茶售罄,而与之相对的是,那位安吉拉·尤里乌斯小姐名震兰登,春宵一刻,值千金。

无人知晓那位编写《油街名花品鉴指南》的人是谁,但他的确成为了兰登所有piao客与娼ji的神,唯一的神。

半个月后,依旧是午夜之后,依旧是那个面摊。

这一次卞英依旧没有给他做面,但却上了茶。

康斯喝着茶,听着伍行的账目汇报——其实不用听,他心里大概知道,获利是5万银元左右,成本,几乎没有。

他能感觉到,那些骠骑军的目光在看向自己,不同于以往的玩味与有趣,这一次,他们的眼中要多了几分欣赏。

分钱之后,大家都很开心,康斯像是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自己有几个赚钱的法子。

伍行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我们不会替你工作的。”

“是合作,不是为我工作,”康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毕竟像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家伙,离了诸位叔叔的帮助,手握这么多钱,怕是走不出油街就被人阴了。”

伍行的脸色稍有和缓:“合作,倒是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康斯笑道,“过几天我想去个地方考察,但是得借伍叔的名头。”

“为什么要借我?”

“大明骠骑甲士,总是没有几个人敢惹的。”

“也好。”

离席之际,康斯补了个小问题:“为何不愿意为我工作?是因为我是个白夷?”

伍行顿了顿,道:“倒也不是,只是……”

他看着康斯:“只是总有一天,我们的小侯爷会来带我们回去。”

康斯哈哈大笑,朗声道:

“我等他来!”

…………

一个月后,时代报业正式成立,如火如荼。

半年之后,康斯领着伍行走进了油街仅剩的那家炼油厂,把百万银元的票据拍在桌子上,对那个已经行将就木,跟不上时代的炼油厂原老板说,我要买下这个厂子。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买一个已经快破产的炼油厂?”伍行问。

“这只是一种选择。”康斯说。

这的确只是一种选择,一种小小的选择。

这天晚上,康斯回到家,向安吉拉坦白了一切。

如果只是想要活下去,为了自我的发展,他该去神州大明。

他在兰登做的这一切,这所有事情,最初的动力,全部源自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高烧之下,迷糊之中,姐姐的低声呢喃。

他希望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能快乐,能幸福。

“这个厂子虽然效益不好,但精简人员,还是能支撑下去,姐姐你可以把你所有的姐妹都招进这个厂子来,我向你保证,它不会垮。”

“可是……”安吉拉看着窗外浓烟滚滚的天空,“这样你不是不赚钱了吗?不是等于你在养着我们吗?”

“为什么是我在养着你们,你们不一样也是在劳动吗?”

“因为炼油工人,本来就是男人做的,我们干不了那么多活,你给我们同样的钱,就是在透支你自己,况且,那些钱……也不多。”

“姐姐要公平,不要平等?”

“我不知道什么公平与平等,”安吉拉笑着说,“我只知道,男人也做不了我们的活儿。”

“好。”康斯点头,“明天姐姐跟我去炼油厂看看,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这的确是一种选择,但安吉拉选了额外的道路,这让康斯有一点悲怆,因为在这个时代下她只能这么选,但也有些欣喜,因为这是崇高的选择。

第二天,康斯老板来到了炼油厂,把一幅标语挂在了每一个车间:

「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他开除了工厂所有四十岁以上,身有残疾的工人,颁布了新的管理条例:从这一刻起,取消所有假期,油坊24小时不停,工人们三班倒,薪水额外增加三成,但总薪水的五成计入绩效,不达绩效则不发放,增设业绩末位淘汰制度,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失业的工人在哭天喊地,诅咒怒骂中,被骠骑旧将们用棍棒赶出了厂区。

安吉拉和随她一道而来的赛丽亚震惊的看着那个如机械般发号示令的男孩,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他那憨笑外表下的无边黑暗。

——赛丽亚眼中的那股震惊,夹杂了一丝恐惧与……崇拜。

康斯站在窗边,看着那些哭天抢地的工人,看着更远处,这座浓雾弥漫的城市,他伸出手,浑浊的阳光落在他的掌心。

比烂的世界中,只有卷王才能生存下去,生存之后,才有发展。

这座城市的一砖一瓦都是用兰登人的血肉筑成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血肉的成果,只有血肉,能赢回血肉,比如……张开双腿。

我是ji女的儿子,无论如何,这个印记将永远烙在我身上,不得洗刷。

但我为何要洗刷?

可耻的,不是我。

“安吉拉,”他低声道,“我想让你替我给兰登所有的姐姐带一句话……我,在编一本书……”

(罪夜之王-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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