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侯城本不叫海侯城。

它得到这个称谓, 是因为几乎主宰这座城池的蔺家。

闽南一带的武林世家说不上多, 但也不算很少。莆田林家、仓山章家, 无不在江湖上稳站一席之地, 但他们却都不如蔺家这般只手遮天,富贵逼人。

因为他们都没有一个运气极好、胆子又极大的掌门人。

蔺家传到第三代家主蔺合意手中时,还只是鹊起一时的武林新贵, 不论底蕴还是名望,都还不够格跻身世家。但蔺合意与寻常武林人士不同,他不仅狂热于武功,还醉心于赚钱。近三十年前,他亲自率船队出海一搏, 虽然损失了三条大船, 但他仍带着剩下的三条船从险恶无情的大海中逃回了一命。

而这三条大船中, 全都满载着数不清的金银珠玉。

蔺合意损失了一只眼睛, 一根小指, 但他带回了足以让蔺家从此走向辉煌的资本。

利用这三船的金银, 蔺合意上下打点,左右逢源,不出五年,城外海中任何一条小舢板, 都不能说与蔺家毫无关系。及至后来,蔺合意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然上达天听,被宫中下旨封为不世望海侯, 就此蔺家名震天下,一时风头无两,几乎与牵星山庄平分秋色。

待牵星山庄夜起大火,满门一百零五口人葬身火海后,城中不论贫贱富贵人,都不再直呼蔺合意的名姓,只称他为海侯。

这座城原本的名字也就被人忘记,成了如今的海侯城。

蔺合意的爵位虽然是不世爵,及终身而不可世袭,但蔺家在海侯城已然树大根深,故而虽然蔺合意已故去十几年,他的独子蔺王孙又成了白身,但众人也已经习惯了称他为蔺海侯。

毕竟在天高皇帝远的海侯城,谁是蔺家家主,那么谁就是望海侯。

方天至走进海侯城后,心思不免更沉重了一些。

因为这里实在太繁华、也太拥挤了。三教九流的人物从天南海北敏锐地汇集而来,再拿着自己满意的收获各奔东西——这里的消息一定多得听不完,但也绝大多数都没有半点用处。

人生地不熟,在如此鱼龙混杂的地方找人,又要从何找起?

他边思索,边走进一间最低等的茶肆,只掏出两枚铜钱买了一碗苦茶,便掏出干饼吃了起来。

茶肆中人声鼎沸,店伙计的吆喝声、碗盏交碰声、粗鲁的大笑大骂声仿佛混成一团浆糊,通过他的耳朵往他的脑子里不停地硬灌,中间还夹杂着一丝倔强冒头的拉琴卖唱声。

琴声若有若无,细得像呻/吟声,方天至头痛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一个老头正拉着他粗手大脚身着红衣裳的闺女唱曲。

那红衣裳的女子已不年轻也不美丽了,但她仍足够丰满,嗓子也还算动听,故而仍有人肯付钱听她来唱。她自己仿佛也深知这一点,因为面对不过分的咸猪手,她只轻轻拍开,笑嘻嘻地与听客调着情。

方天至望着那个女子,忽而间想到,来抓走六妙师叔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洞心寺见到六妙之时,六妙身受重伤,浑身浴血,人却浑浑噩噩,仿佛不觉痛楚一般,当时他本以为六妙必是武林中人。可相处几日后,六妙脚步虚浮沉重,手脚软弱无力,分明是个不懂武功的人。而再往后十数年,六妙虽因辛苦劳作而强健了许多,可他疯疯呆呆的,从没有一日练过武——

方天至在心中假设,如果六妙师叔会武功,只是疯呆后自己不记得了,那么危急关头,若有人来犯,他哪怕出于身体本能也必定能使出几招,打不过也总会想法子逃跑,或者破窗或者破门,总会让方天至事发后在院子里就看出端倪。

而不是像他所见的那样——院子里干干净净的,门窗亦是完好无损的。

这或许说明,六妙师叔早年便因故失去了武功,而前些日在洞心寺与他厮打作一团的人,不能立时制住他,这才令他得有机会在禅房中稍作反抗。

那么这一个人或几个人不管是受什么人的指使,他们的功夫也必定不怎么样。

六妙师叔的身世绝不会简单。

抓走他的人能打听到他藏身于偏僻小寺中出家,并探听出他失去武功的虚实,他的势力也一定非同小可。但这个人没有派出得力的手下,而是令几个武功稀松的人去抓走六妙师叔,他或许有连亲信都不愿意告诉的秘密——

至少,他不想任何人让人知道,这个破庙里的野和尚很重要!

方天至想到此处,忽觉觅得一丝光明,却又感到愈发沉重。

沉重在于,这个人既然想要隐秘行事,当那几个喽啰将六妙师叔和盒子里的东西带回来时,他一定会将这些喽啰全都灭口。

而那一丝光明则是,他既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六妙师叔的重要,那么那几个奉命行事的喽啰,一定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干系!纵然他们现在可能已经死亡或失踪,但他们此前,却极可能将这件在心中“不怎么重要”的事情,信口泄露给旁人知道。

那么这种武功稀松的小喽啰,在什么时候最容易信口开河呢?

一定是在酒馆、赌场,和女人的床上!

穿红衣裳的女人的目光已经流连在方天至身上很久了。

像她这样流连在茶楼酒肆,靠唱曲和客人打赏养活自己的女人,总是对目光格外的敏感。

她早已看过方天至桌上的干饼和苦茶,知道这个和尚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

只是,盯着女人看的臭和尚她见过不少,但像他这样光明正大看的就不多见了——像他这般面如冠玉,目光澄澈的更是绝无仅有!

他只穿着一件泛白的青色旧僧衣,但只须坐在那微微一笑,便仿佛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了起来,仿佛连他面前的桌子,手中的茶盏,仿佛都变得纤尘不染一般。

别说和尚,他简直是她平生所见的最英俊动人的男人。

她今天运气不错,已卖出了好几支曲子,回眸瞧见这面露微笑的和尚仍自瞧着自己,不免暗暗想到,唱完这一支曲子,或许自己可以不收钱,单给他唱一曲听?

但她正自犹豫,余光一瞥间,那青衣和尚仿佛招过店伙计问了两句什么,便负起包袱,大步走出了店门——

一刹那间,她竟忘记了自己在唱些什么,便只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但那青衣和尚却头也不回,消失在了店口的招幡后。

天青一片。

湖上浮着白雪、枯莲、画舫、小亭,还架着弯弯的桥。

方天至走在桥上,心里愁。

当他向店伙计打听本城有名的赌场妓院时,店伙计露出的眼神他实在是忘不了,尤其在他补充要便宜的时候——

所以他一个和尚,眼下是先去酒馆好呢,还是赌场,还是妓院?!

正想到此处,一阵料峭寒风吹过了他的面颊。

而风送来的不止是湖水与白雪的气息,还有一声女子的惊叫!

方天至霎时循声望去,却见湖心那座小亭上,一个白衣女子正危倚栏杆,双手推拒着面前的蓝衣男子。他做好事的心瞬间蠢蠢欲动,只望了望湖中的残荷与浮雪,便当机飞身落桥,使出一苇渡江的轻功,几乎足不沾水的向湖心小亭掠去。

此时午阳正艳,桥上摩肩接踵,行人或许不会注意到湖心小亭上发生了甚么,但眼前有个和尚突然跳下桥去在湖水上飞跑,他们却不可能看不见。有好事者一窝蜂地涌到桥栏杆旁,却见方天至身法极快,迎风湖上恰似一只俯掠湖面的青鸟,直向小亭而去。

而那亭中众人忽而听得桥上隐隐传来惊呼声,不由一齐回头一望。

方天至正在一朵残荷上轻轻一踏,飘然自阑干外落进亭中。

白衣女子怔怔地望着他的面容,而为首那个蓝衫男子则怔怔地望着他脚上的芒鞋。

芒鞋本没什么好看的,就算是蓝衫男子自己这双皂靴,都足够换几百双和尚脚上的臭鞋。但这双芒鞋不同——

因为和尚踏水而来,可他脚下的芒鞋踩在小亭干燥的青砖上,却几乎没有浸出一丝水迹。

蓝衫男子从没见过这般的轻功.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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