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话语,音调, 连同那唇边挑起的弧度都与某些过往如出一辙。
然而怔愣不过一瞬, 郭嘉刚下马,曹操立刻快步走到人前, 神色竟不是欢喜反带些薄怒:“不是说要养半年吗?身体不好骑马还穿那么少!华佗人呢!”
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开口就是这个, 郭嘉完美无缺的笑容僵了僵,没忍住扫了个白眼:“华大夫说的是少则三月, 多则半年”“多”字咬的极重,“现下都已是五月份了,嘉可是久经沙场的人, 身体养的可快了,现下已然全好了。”
曹操也是头一次知道, “久经沙场”这词还能这么用在郭嘉身上,而且的确还找不出个错。借着月色细细打量郭嘉的面色,的确不带一丝病态,这才略放下心。又拍拍郭嘉的肩膀:“不错,是比走时壮了些。”至少骨头不再咯得他手疼心疼。
但显然, 这并不足以让曹操彻底放心, 拉着郭嘉入了帐, 他立刻又派人叫来军医, 直到军医言之凿凿的回答“余毒已清,郭祭酒身体确已无大碍”才终于舒口气,与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才开始压过担忧在心头蔓延开。
他们已经四个月十八天未见了。自打郭嘉来到曹营,莫说这么久, 就是隔一日未见,曹操都会将那隔着的一日记得清清楚楚。
“华佗不愧是神医,让奉孝如此短的时间就恢复身体,操欠他个大人情。”
郭嘉听到曹操的感慨,心下不由也想起什么。其实,这么短的时间就去了五石散和之前中的毒,甚至连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都去了七八成,这让当时把脉的华佗都难以置信。推到风水,推到休养,都不足以解释,这就仿佛有一冥冥之力,在用近乎难以反抗的力量,将一切推上既定的规则。
当然,华佗的惊异郭嘉不会和曹操说,又想到那若有若无的感觉,和着曹操的话笑道:“许是天意如此吧。上天待嘉素来不薄,所以明公的每一场大捷,嘉注定都不会错过。”
此时已是深夜,曹操不由分说的直接命令郭嘉去睡觉。可是郭嘉此时实是半分睡意都没有,在自家明公淫威下霸占了帐中唯一一张塌屈服着躺了半个时辰,仍是双目清明,毫无困意。曹操也是无法,叹了口气,点点头,郭嘉立刻笑着坐起身。长夜漫漫,两人聊着聊着,最后还是回到了眼前这场袁曹之战。
听到那白马之役的具体细节,郭嘉笑的眉眼弯弯:“郭文则这可真是轻敌了,明知道公达在军中还不知道劝袁本初谋定而后动,这颜良文丑的命,真可谓是白送的大礼。”又翻了翻这些天的战报,更是打趣大笑,“明明早就打算以官渡为据守之所,明公却以攻代守,步步紧逼,分毫不让,不愧是发小的交情。”之所以只是打趣,是因为他清楚,曹操的行为可不是因为和发小反目成仇,相爱相杀。论兵力,论粮草,论治下百姓,己方处于劣势,能倚仗的东西本就不多,更不可因此而畏战后退。赢的契机,多半还在锱铢必较夺彼士气之上。
“操与本初本也是自小相识,意气相投,雒阳城的好风光尽是看了个遍。最后却走到今日,他视操为眼中钉,操当他为肉中刺,生死相搏,兵戎相见,当真是世事难料。”曹操嗟叹道,“亦或者,此便是世人口中之天命吧。”
“明公信天命一说?”
“不愿信,有时却不敢不信。”曹操道,“莫非奉孝不信?”
“哈哈,这得分情况。”郭嘉笑道,眉眼间透着狡黠,“若天命在曹孟德,嘉必是深信不疑。若不是,那嘉只能嗤老天没眼光,折点寿逆天而为了。”
曹操听着不禁也笑了。他素是阿谀奉承的话,更不喜阿谀奉承的人,偏偏只有郭嘉能把这话说的这般清新脱俗,听的他又顺耳,又隐隐得意,听了这么多遍还觉得心中熨帖。
但曹操还是不忘道:“若天命不在孤,这天意就由孤来逆。以后莫老说这种胡话。”
郭嘉笑笑,未置可否。
“奉孝此去江东,见那?儿如何?”曹操转了话题问道。
许是说了会儿话,郭嘉终于开始有些困意,打了个哈欠,侧靠着曹操,坐的愈发没了样子:“孙策的死讯明公早就收到了吧。棋盘外的废子,管他作何。”
“孤初时收到消息时,以为奉孝会留些情面。”
“哈哈,嘉的确留了。”郭嘉轻笑两声,却没能因此击退声中倦意,“嘉在江东的一举一动明公应该都知道。嘉多留一份情,孙伯符那笨蛋就偏偏要多进一步探个究竟。他是真不知道陈登在和许贡的旧部联系?还是真不知道那马的蹊跷?亦或者是真的想打广陵而不是以此为偷袭许都作掩饰?虚虚实实,自古功业皆建于必死之局,有的人赌赢了封侯拜相,有的人赌输了身死名裂,他运气不好而已。虽然这运气不好,恐怕也是注定的。”
因为,他的举动又未尝不是吃准了孙伯符的性格。看似心怀不忍,实际上呢?
后面一句,郭嘉没说,曹操却听的清楚。只是,曹操也清楚,这种难得遇到一欣赏之人,却必须要你死我活的心情。就像孙坚,他当年敬之为汉家忠臣,为当世英雄,可如果孙坚活到如今,将江东稳稳控制在手中,面对袁曹对峙的局面,也未尝不会同样想坐收渔翁之利,由当年的拳拳汉臣,变为今日割据乱臣。每每想到这,曹操突然就觉得,有些人,死在建功立业的盛年,留下弥天的遗憾,或许也并非是件坏事。
“既然你回来了,?蛸孤交还予你。奉孝来管这?蛸,孤才能放心。”回过神,曹操转了话题,从袖中拿出?蛸的令牌递给郭嘉,一转头才发现,郭嘉已经睡了过去。
“你啊……”曹操只得笑叹了口气,把令牌又放回袖中,轻手轻脚的把郭嘉扶起来,抱到榻上给他,再给他盖好被子。又想了想,将令牌重新拿出来,放到郭嘉枕边。
他仍旧担心郭嘉的身体。但现下局面,?蛸,必须握在他在军中百分之百相信的人手里。
最合适的人,只有郭嘉。
郭嘉孤骑入营,却非孤身而归。荆州刘表的频频蠢蠢欲动、青徐大族待价而沽随时准备倒戈一击、北面袁绍大军频频试探虎视眈眈……这些让曹军愈发不利的情报,初见时没第一时间煞风景的谈起,然而等到第二日晨起天亮,还是只能一堆人聚在一起皱着眉商量应对之策。
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轻而易举的发现,虽然危机四伏,但此时的曹操明显没了前些日子的焦虑,反倒开始显得胸有成竹起来。正当众人疑惑曹操的信心从何而来时,关中先来了消息:
司隶校尉钟繇遣士卒送来两千战马,以充军资。
建安四年十一月钟繇离开许都前往弘农,谒者仆射亦与之随行。自此,开始由朝廷管控关中盐铁贩卖,又以农具耕牛吸引流民安家落户于破乱已久的关中。如今,虽还不满一年,但这颗在最初毫不起眼的落子,已然开始初显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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