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日光太烈,只能拉拢了窗帘,让房间暗下来。

怕吵到他休息,就戴上耳机,仔仔细细盯着字幕,看得入神。

一集集连下来,浑然忘了时间。

忽然身边的沙发沉了沉,她猛地回头,看到他坐下来。头发还湿着,显然已经在睡醒后洗了澡。浅蓝色的绒料长裤,白色衬衫,干净的像是个尚未离校的学生。

“怎么醒了?”时宜摘下耳机。

“不习惯睡很长时间,”他看电视里的无声画面,“你一直在看电视?”

她点点头,去试他额头温度。

幸好,烧退了。

“你没有家庭医生?为什么发烧了,都不吃药?”

“有,不过这种低烧,我通常都自己会痊愈。”

她噢了声,耳机挂在脖颈上,看他还微湿的头发:“如果不急着出门,就多坐一会儿。”

“没有急事,我这一个星期,都会空出来陪你,”他松了周身力气,靠在沙发上,“可能之前已经很忙,订婚之后会更加忙。”

她嗯了声,看着他。

“有话想说?”他了然一笑,声音疲倦,略有柔软。

“没有正经话,”她也侧身靠在沙发上,和他面对着面,“只是忽然好奇,为什么你会做科研,真是因为想还能做什么,才随便选择的吗?”

“做一些事情,可以对别人有益处,”他倒是认真考虑着,如何回答时宜的问题,“而科研这种东西,可能帮到的人会更多一些。”

她嗯了声。

“我家里这样的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比如我妹妹,”他说,“她生下来,心脏就是天生性的供血不足,身体不好,却一直读医科,也就是想做一些事,多救几个人。”

他说起妹妹的声音,有种温暖的感觉。

她在家里看东西时,总习惯戴着眼镜。而现在,坐在面前的周生辰,也戴着眼镜。

两个人眼睛,隔着薄薄的镜片,时不时对视一眼。

她靠在沙发上,和他慢慢地闲聊。只是如此,就已觉得享受。

从这里,能看到的客厅和餐厅之间的玻璃墙。玻璃上,映着她和周生辰。

轮廓清晰,面容却是模糊。

她想起,前世的初见。她在城楼上,扶着城墙,有些费力才能借着黎明的日光,看到远处的他,也是如此面容模糊,只见背影。那时身边有人说,十一,他是你今后的师父。她轻轻颔首,在偷偷来见他前,她已听过这个名字:周生辰。听起来儒雅清贵,仿佛饱读诗书。

可所见,却完全不同。

她所想的,是手持书卷的先生。

而她所见的,却是金戈铁马的小南辰王。

那一日。

长夜破晓,三军齐出。狼烟为景,黄沙袭天。

他立于高台,俯瞰大军,素手一挥,七十万将士铿然跪于身前。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万大军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与?还是情迷心窍?

六七岁的她,并不懂得这些,只是被眼前所见震慑。双手紧紧扣住城墙青砖,心跳若擂。

曾经的她和他,隔着师徒的名份,隔着她早有的指腹婚约。自七岁至十七岁,琴棋书画,为人处世,甚至每一卷书,每一句诗词,都是他所教授。从懵懂无知,到深入骨血。

色授魂与。

她用十年,懂得这四个字。

“累了?”周生辰忽然问她。

时宜摇头:“想到一些事,”她怕他追问,很快说,“工作的事。”

她自知道他没有工作和家事的安排后,就刻意说,自己前一夜工作太晚,有些累。两个人在家里呆了整天,消磨时间的东西很多,而他,偏偏就选了围棋。他执棋的手势,非常漂亮,也非常熟悉。

时宜有时候会借着斟酌棋局,去悄悄瞄他下棋的样子。

她想,他会有所察觉,只是任由她这么做而已。

他带她去他们的房子。

不大的庭院,还有幢三层小楼。室内装饰的如同一纸素笺,色彩并不浓烈,却有着让人沉静下来的氛围,她走进来,就不自觉会压低声音说话。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是其它的人做他的未婚妻,会不会每件事都觉得十分违和?一种年代的违和感。

可惟独是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作为即将和他订婚的人,她理所应当要参与所有的事。周生辰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裁决一切,甚至连请柬所需的套色木刻水印,也要亲自给她看,问询她可有偏好的字体。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是在他与幕僚谈话的间歇。

深褐色的桌面上,排开了木刻水印,每个版刻旁,还有张裁成长条的宣纸。

是他让人刻了她的名字,复又印在纸上,其实,她认得这其中的每个字体,甚至是背后的每个故事。她问他:“通常,你喜欢用什么?”“老辈人崇尚唐风,喜欢周正的楷书,具体哪家的字,只看个人喜好。”

她颔首,楷书四家,惟有赵孟頫是元代人。她理所当然,排除了那张字。

然后,非常准确地把另外三家的字挑出来,摆在两人眼前。

却没留意到,周生辰眼底的稍许惊讶。他没想到,时宜能认的这么准。

“我很喜欢颜真卿的字迹,可他算枉死,会不会不太吉利,”她莫名的迷信,“柳公权的字,太过严谨,会不会不适宜订婚的请柬?”她轻声喃喃的,有些犹豫,转而又觉得自己过分。不过是请柬的字体,何必如此较真。

周生辰倒不觉如何,抽走唯一没被她否决的字条,“骨气劲峭,却不失风流,欧阳询的字很不错。”说完,便唤来人,拿走了这张宣纸。

他抬起手腕看时间,然后告诉她,接下来会有很多安排,不适合他参与。

她起初还有些奇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内后,发现门外已有个熟悉的脸,歪着头笑著,是那晚给她量身材的姑娘。

时宜恍然,何为“不适合他参与”。

那晚在姑娘的老宅里选料子和量身材,只有他们祖孙四个人,还有位端茶倒水的婆婆。她只觉得除了深宅大院的环境,并没什么特别的。但此时,她看到那个女孩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就已经觉得,周生辰所说的“世家”是什么意思。

那些中年女人手里,有人提着暗红色布所罩的衣裳,还有人却抱着长型木匣子。

她看过去,猜不透匣子里会装什么。

女孩子和她招呼后,示意人拆开匣子,不多会儿,就有了悬挂衣物的暗红色架子。

原来,来送衣服,竟要连悬挂的木架也要带来。

她恍然。

女孩子却看出她的神情,也觉此举甚为麻烦:“婆婆说,凡是周生家大少爷的事情,都要做足样子,”女孩子看她的诧异,也忍不住叹气,“没办法,谁让时宜小姐你,嫁的是周生,每一辈只出一个人的周生。”

有人撤去罩着的布,把十几件长裙挂上。

时宜看得吁出一口气:“好漂亮。”

“喜欢吗?真的喜欢吗?”女孩子笑起来,“那我再告诉你,现在只是订婚,我外婆最近身子不好,所以都是我们三兄妹打的衣样。倘若是大婚,婆婆一定会亲自出手,就不只是好看了。”她说的时候,也甚为憧憬。

时宜感叹着说谢谢。

有人挂好布幔。

时宜配合她,一件件试着礼服,终是记起自己始终没问女孩子的名字。

“我叫王曼,”王曼细细看她身上这件衣裳,努努嘴巴,示意她看镜子,“难怪婆婆说过,大少爷待你是好到不能再好。你是他们家唯一一个,不必在公开场合穿旗袍的女孩子。”

“一定要穿旗袍吗?”她奇怪。

但仔细想想,初次见他母亲,还有后来在金山寺边吃饭,见到他的堂妹和一个兄嫂,似乎真的都是旗袍。无论何种衣料,何种式样,都跳不出老式旗袍的桎梏。

“我也只是听婆婆说起过,钟鼎世家,规矩繁多,所以给他们家人做衣服也很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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