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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平静,声音和面容里也丝毫没有后来那丝隐约的乖戾感,注视着她,就仿佛正在平和地叙述着一个事不关己的事实一样。

那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漠然感,一瞬间甚至让柳泉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已经隔了许多年,但是她依然深深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她是如何恳求他不要喝下变若水,又是如何与获得了非人力量、陷入疯魔的他徒劳地搏斗——即使在他们的那个世界里并没有“总长脱走”这一事件,山南喝下变若水的事情对大家的伤害程度也不曾减损分毫。

现在回头想想,山南喝下变若水的事件,其实对于她心理上的影响也是深远而不可磨灭的。因为那算得上是她所经历的整个人生中的第一次,她明白了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特定到山南喝下变若水的事件中,是对新选组这个组织——的爱和坚持,也会转化为焦虑与痛苦,最终毁灭了一个人。

想想看,她从前无论是在本生世界里,还是经历过的那些网球少年或七王体制的神奇世界里,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不同,所指引的道路也不同——即使是本生世界中与她关系冷淡的父母,因为原本亲情的成分就不算高,那么没能获得更多更好的爱,虽然令人伤感,倒也不出意料。

而到了网球场上,每个少年都有一腔热爱,那么光辉耀眼;后来进入超苇中学园,虽然赤部与青部总在对掐,可是那种气氛在对抗中却总有一丝友善的温情美好存在,就好比取缔赤部的时候,在混战中那些赤部的少年会因为她救过十束多多良而在和她打照面的时候冲她笑笑……即使是最后险些死于无色之王的暗算,但那个本体是狐狸精怪的无色之王,所代表的本来就是巨大的恶意,所以在他身上看到怎样极致的恶,她都不会奇怪,更不会因此在精神上受到打击。

可是山南喝下变若水的事件则不同。在那之前,她还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好好努力的话,最终会得到美好的回馈——就像从前那些世界里经历的事情一样。

然而山南的遭遇向她展开了这个世界另外的那狰狞可怖的一面。他富有学识,剑术过人,性格温厚,气度从容,几乎是完美的样板——和他比起来,近藤先生身上总有几分出身自乡野的草莽大将气息,而土方先生天天在屯所里暴跳如雷,几乎已经成了新选组的保留节目——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完美的好人,如同昙花开放时一般美好的翩翩公子一样的人,只是因为爱刀“赤心冲光”在战斗中骤然折断,就负了伤、无法完康复,从此陷入人生黑暗的深渊,变得偏激、焦虑、尖锐、一意孤行,喝下了变若水,变成了行走于黑暗里的怪物,最后还化为了灰烬——

山南的遭遇也让柳泉深深体会到一件事,那就是——有的时候,有些悲剧,是没有人可以责怪的;许多细小的线索连接起来,最终能够勒断一个人的咽喉,可是事后再回头去追责的话,却发觉那些细小的线索没有一道是犯了大罪、足以致命的,甚至就是一点点轻薄的、微小的恶意或挫折,有时候只是几句恶语,或简单的意见不合,或一时想得偏激而钻了牛角尖的念头——

那许许多多的细节连起来编织成网,将山南罩在其中无法挣脱,又一步步推动着他往悬崖上走去,最终从空中坠落。

而她不希望再度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柳泉想。

因为这对山南先生来说太不公平了。

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应该反复遭到命运这样的苛待。他已经变成过一次怪物,在仙台城中灰飞烟灭过一次,就在她的注视之下,他温热的手化作了轻飘飘的灰烬,从她的指缝间漏了下去,甚至并没有给她留下一个跪倒下去抱住他冰冷的躯体哭泣哀悼的机会;现在要让他重新迈上那条绝路,用刀划开自己的肚腹,而且要划成历史记载里那个著名的十字形,还需要忍着痛划下两刀,最后还要从容地回过头去让总司砍掉自己的头颅——即使那就是历史上发生过的、她必须维持的事实,她也决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作出这种任性的决定几乎不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事实上,她也并不是个多么称职的审神者——她已经在箱馆的原野上改写过一次历史了,尽管那一次的世界不过是个同人的子世界,即使历史被改写也不会带来巨大的影响,那也能够说明一点问题——

暗堕这种事啊,有一就有二。更何况她这一次只是来调查这个历史时代的,并没有带着什么崇高的维护历史的任务目标。

很奇怪地,真正作出这种可怕的决定之后,她的心情反而安定下来,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清爽感,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因为打算要去做的是算得上糟糕的事情而莫名地有点不正常的亢奋,想起来大概是因为要做坏事而居然有些跃跃欲试了,果然就像那句话所说的,每个人的心底其实都潜藏着一个小恶魔吧——

柳泉收起思绪,难得地对着山南露出异常严肃的表情,认真地说道“所以,即使这里没有变若水,也不可大意。山南先生,请不要再做任性的事情了!”

山南看起来似乎有点惊讶,但那点惊讶很快就隐藏在一点有趣的神色之下。他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而侧过身来,刻意往柳泉的方向倾斜了身子,压低声音问道“……什么算是‘任性的事情’?”

柳泉“……”

事到如今为什么突然有心情显示一下您的恶趣味了呢山南先生!我们难道不是在谈很严肃的事情吗!

她忍下和副长一样脱口咆哮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答道“比如说,不事先告知别人就随随便便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像是喝下变若水之类的!您冒过一次险已经足够了!没有什么是必须要赌上生命才能证明的事情……”

她气冲冲地说着,山南却突然发出一声低笑。

柳泉??

她的尾音被那声低笑打断,山南却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又凑近了她一点,含笑问道“那么,假如我想要做什么你觉得危险的事的话……”

“我会拼了命也要阻止你的!”柳泉脱口而出。

山南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随即弯起了眉眼,那层之前显得并不真心的笑意现在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的脸上真切地荡漾开来。他的双眼在镜片之后闪出异常明亮的光芒。

“……就像你上一次所做的那样吗?”他轻声问道。

柳泉斩钉截铁地答道“比上一次还要更努力些!这一次我一定会阻止你的,不会让您再任性地随随便便就认为自己不重要了,必须得拿生命去冒险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山南好像有点吃惊。他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睁大了,喉间发出“哦!”的一声,似乎是没有想到会听到她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片刻之后,他仿佛从这几句话里读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意思,眉眼倏然柔和下来,毫无预兆地向着她的脸颊伸出了手——那只手却最后落在了她的肩头,把她牢牢地按在了原地不能动弹。

柳泉?!

她还没问上一句“您这是要做什么?!”,就看到山南忽然欠身而起,凑近她的脸。他的唇角噙着一丝难解的笑意,按着她肩膀的右手极为用力,像是要把她钉在原地;而他慢慢趋近她,在她脸前几寸之遥才停了下来,声音听上去居然有丝沙哑。

“那就,这一次好好地来阻止我啊。”他说,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气息热热地吹拂在她的脸上,右手缓慢地摩挲着她的肩头,掌心的热力像是要隔着一层和服的布料,烫伤她的肌肤。

“尽你的力来阻止,别让深渊吞噬我……能做到吗?不能的话,就趁早放开手吧,别被我也一道拖了下来——”

这一次,是她反而打断了他。

“那可不行。”她伸出右手,按住了他那只摩挲着她左肩的、恶作剧似的手,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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