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听着柳三月这个问题,抬头看着檐上的灯,想了很久,说道:“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这怎么说?”柳三月轻声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并不信鬼神,年轻人一般不会信这种东西。”老人笑着说道,“那个时候,意气风发,满目山河如同都是自己的人间,春风得意,总觉得万事无不可成,又哪里会去信这种东西?”
“是的。”柳三月轻声笑着。
“但后来年纪大了,走过人间数十载,开始明白,有些东西是不可企及的难以遥望的存在。于是便慢慢成为了遗憾,活得越久,遗憾越多也越大。于是便开始将希望寄托在外界,寄托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柳三月静静地听着,躺在椅子上微微偏头看向老人,说道:“看来您也有一些遗憾。”
老人哈哈笑着:“哈哈哈,活在人间,谁能没有遗憾?你也会有遗憾,哪怕现在没有,谁能保证以后也没有?”
柳三月不住地笑着,然后笑着笑着笑意便敛去了,安静地看着头上青檐,看着那黑色人间里高悬的那一盏灯火,眸光里有些许多的满溢的不肯逝去的色彩,柳三月长久地看着,似乎想要将自己沉没在那片灯火燃烧的光芒之中,直到忘却很多的东西。
“是的。”柳三月轻声说道,“但是不可否认,遗憾也是人间独有的色彩与风景。万事如愿,这样的人间便少了很多的生意,便无法跃动在看见它的人的眼睛里。热爱是一个光芒万丈的词语,远胜过一切跳动的情绪,但热爱的来源,便是因为遗憾,而不是圆满。”
柳三月低下头,又笑了起来。
“我是这样的。”
我有些遗憾。
所以我永怀热爱与赤忱。
这是柳三月没有说出的话语。
但是老人听得出来,所以他笑着看了柳三月很久,说道:“像你这样的,人间倒是少有。”
柳三月轻声说道:“所以当我看见大泽里的一些东西的时候,我才会那样的惶恐。”
“那是什么?”
“巫山神女,瑶姬。”
小院子中一片寂静,夜晚山中蚊虫轻鸣的声音不住地响着。
老人沉默了很久,看向大泽,轻声说道:“原来是山鬼大人。”
柳三月歪头看向老人,再次问了那个问题:“您信鬼神吗?”
老人轻声说道:“我不信。”
“哈哈哈哈。”柳三月少有的放肆地张扬地笑着,因为笑声过于热烈,所以一些伤口再度渗着血。
但柳三月没有在意,缓慢地,一点点从躺椅上走了下来。
老人这一次没有拦住他,只是问道:“你要去哪里?”
柳三月轻声笑着,扶住一旁的墙壁,慢慢地向着院子外走去。
“人间剑宗,不,是人间需要知道这个消息。”
老人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在自己身后的墙根下摸了根拐杖塞给了柳三月。
“多谢。”柳三月接过拐杖,道了一声谢,缓缓地在夜色繁花里离开。
......
北台裹着衣裳,坐在一块横亘于山道上的一块山石上。
这块山石很高也很陡峭,就像一处缩小版的山崖一般。
北台坐在山石边缘,晃悠着双腿,微微笑着看着青山夜色。
穿过这条山道,是一片环形的山谷,里面很空阔,因为藏身于青山里的缘故,也很隐蔽。
当年槐安后帝李阿三便常年在其中屯着二十万军队,随时准备用于踏上云梦泽对面的那块土地。
现在那里面更多,有三十万。
人们一般会用三十万青甲作为它的名字。
因为他们的衣甲是青色的,这是一种淡雅的色彩。不如蓝的深沉,也不如绿的生动。
但色彩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那些青色的衣甲,每一件都由青天道的人刻下了密密麻麻的道文,并且运用了槐安日益成熟的机括工艺,是人间甲兵的巅峰。
青天道与北家相亲近千年,才打造出了这样一支军队来。
所以人们会说青甲而不是青兵。
便是因为甲重于人。
槐都那个陛下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有在意。
一统人间的妖帝神河,当然有不在意人间一切的底气。
北台想着这句人间的赞语,却是讽笑了起来。
倘若真的不在意一切,那凭什么他们北家便要永远不能踏入修行之路?
夜风有些寒冷,所以北台裹了裹衣裳。
但其实已经是暮春时节,北台穿得也不算薄,哪怕敞开衣袍面对着夜风,也不会冻得瑟瑟发抖。
但北台裹紧了衣裳,晃悠着腿,身子却是在微微地颤抖着。
不知是因为那条断了的腿还没有完全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北台在等一个人。
一个来自天狱的人。
他不知道会是谁过来。
但是总有人会过来。
北台在这春日寒风里,已经等了好几日。
在陈怀风去了西外街那个茶叶铺子之后,北台便来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哪怕身为南衣城北家大少爷,也只是世俗之人,去了巫鬼院十来日,什么也没有学,只是睡觉,而后闲逛。
所以北台看着昏暗的夜色山道,想着如果还没有人来,就先回去一趟,洗个热水澡去去这几日的寒气再来。
当北台这样想着的时候,山道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些声音。
像是有人在快速的,却也断断续续地走着一般。
看来不用回去一趟了。
北台微笑着想着。
那人很快便出现在了北台的视野里。
是个带着刀的人,身形闪烁,刀势如风,快速地向着这一处走来。
北台愣了一愣,为什么是西门?为什么不是林二两或者简十斤?
西门也愣了一愣。
他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南衣城游手好闲的北台北公子。
所以他停了下来,皱眉问道:“北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北台微微笑着说道,看了一下四周,本想潇洒一点跳下去,但是山石有点高,而且自己腿还瘸了,这样跳下去,估计会很狼狈,可能还会摔得一身泥水像条蠢狗一样。
于是北台打消了这个念头,坐在山石上,补充了一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西门挑了挑眉,说道:“等我做什么?”
“我想要回一点属于我们北家的东西。”
西门明白了什么,抬手伸进怀里,摸出了那块兵符,说道:“这个东西。”
“是的。”北台叹息着,说道,“是的啊,西门大人,现在,请把它给我吧。”
西门平静地说道:“当兵部侍郎柳大人从槐都来的时候,这东西便已经不属于你北家了。”
“如果我一定要呢?”
“那便是谋反。”
北台轻声笑着,想着谋反这个词,心道难道不是你们逼的吗?
“我不认可。”北台止住了笑意,静静地看着西门,“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不能叫做谋反。或者换种方式而言,当你们觉得人间有乱事,便要强行夺去这三十万青甲的时候,便代表了,不管我们北家怎么做,你们始终没有相信过我们,你们始终觉得我们便是乱臣贼子。”
“既然反正是乱臣贼子。”北台抬起头,看着一片昏沉的夜色,淡淡地说道,“那不如直接坐实。”
西门听着这句话,却是看向了山林四处。
“青天道的人不在这里。”北台轻声说道,“也没有旁人会出手,此事......”
北台松开了一直裹住衣裳的手,漫天风雨倏忽之间降临这一片青山。
“只代表我个人,个人的,少年立场。”
西门看着那瞬间淹没青山的一场风雨,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为什么会有底气坐在这里等着自己过来。
风雨道术。
白风雨。
西门没有再小看眼前的这个少年,神色肃穆,刀意在神海中狂涌,斩落无数道果落入道海之中,浑身气势暴涨,西门的刀锵然出鞘。
风雨垂帘,山道之上寸步难行。
北台也没有托大,去装什么不必要的逼。
西门能够从一个小小的五刀派走出来,成为与四破剑程露齐名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四破剑以快出名。
西门的五刀亦是如此。
所以才会有南五刀,北四破的说法。
风雨垂帘之下,西门的刀却是直接斩断道道雨丝,身形闪烁中,便已经穿过了山道一半的距离。
风雨道术乃是白风雨一生绝学。
可惜当他把它交给北台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北台肃穆沉寂地看着穿破风雨而来的西门,轻声叹道:“果然是天下三剑有四剑。”
当代剑宗弟子中,磨剑崖秋溪儿,人间剑宗张小鱼,流云剑宗程露,便是年轻一代的天下三剑。
西门能够与程露并称,自然亦是天下三剑水平的存在。
所以人间才会有天下三剑有四剑的说法,只是可惜的是,西门用的是刀,并且还是来自于五刀派这样一个并不出名的修行之地,否则未必不能坐实年轻一代天下四剑的名头。
那一道风雨道术,是北台为了林二两这样的人准备的,而不是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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