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鱼很好啊,我刚才都没怎么动,你只管夹过去便是,我能吃饱的。”阮元笑道。

“嗯……”

刘文如的心结,就这样渐渐打开了。而阮元不知道的是,他的心结,也将随着毕沅的到任,逐渐解开。

这一日耳闻山东巡抚衙门之内,新巡抚的履职已经完毕,阮元也备了些笔墨纸张,前来向毕沅拜贺。抚院仆从得知是山东学政大驾光临,也连忙将他请了进去。进得正厅,只见一位二品大员满面春风、和蔼可亲,想着应当便是毕沅了,忙走上前来,向毕沅作揖行礼。

毕沅眼看阮元来访,也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笑道:“我可早就听说了,这朝廷之中,近年来最出色的后起之秀,便是你这位为官不过五年,就位列京卿的阮学使了。今日一见,阮学使也真是风华正茂啊,看来阮学使以后前途,定当远胜于我才是。我来这里的路上,也听说阮学使正在收集金石,府上还有座积古斋呢。怎么样,阮学使,若是我有空了,可否让我一睹这山东金石之盛?”

阮元连忙答道:“毕大人说笑了,这金石之事,原是毕大人发扬于先,下官不过承继其后罢了。下官到此之前,便听闻毕大人精于金石考校之学,已有关中、中州二部金石志刊行于世。这山东金石之事,下官也正想着,勒成一书,使齐鲁金石,闻于天下。既然毕大人莅临济南,下官想着,此书还需大人主笔才是。”

毕沅也笑道:“阮学使客气了,其实我眼下尚有其他著述之事,只恐金石之事,已无闲暇了。既然阮学使精于山东金石,山东素称山左,那此书我便定个名字,就叫《山左金石志如何?不过阮学使啊,我自忖毕生所学,最为精博之处,乃是乙部,而非金石。阮学使,你宋辽金元四史,所学如何?”

阮元只好自谦略通一二。毕沅也笑道:“阮学使,其实这宋辽金元四史,士子研读本就不易,司马温公之后,《资治通鉴可是整整七百年无人再续了。这四部正史,元明二朝修得又过于繁冗,自是误了士人学习。是以我早就发下宏愿,要续修《资治通鉴,成宋辽金元四朝史事。哈哈,话说回来,这次我来济南,还意外遇到一位史事大家呢,想来一两年内,大事可成了!快去请辛楣先生过来,让先生也见见阮学使。”

别的暂且不论,毕沅说起“辛楣先生”,阮元却是又惊又喜。眼看侍仆前往通报,直过得片刻,一个灰衫老者走了过来,老者虽已年近七旬,却依然精神矍铄,看到阮元,也不禁大喜道:“伯元!不想京城相别两年有余,我二人竟能在济南相见!看来老夫来这济南一遭,却也是来的值了!”

这老者正是钱大昕,阮元忙走上前来,向钱大昕作揖问好。眼看毕沅略有疑惑,钱大昕也将二人相识之事,说了些与毕沅听。毕沅听罢,也笑道:“既然阮学使与辛楣先生是旧识,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了。阮学使,金石拓印、文字修订这些事,你若是缺乏人手,也尽管告诉我,却不要再客气了!”

阮元也再次谢过毕沅,眼看阮元和钱大昕多年不见,定是有许多需要详谈之处,毕沅又有其他公事,便暂行离去了。这时钱大昕才告诉阮元,原来他此番前来济南,原本便是过来看阮元的。钱大昕的弟弟钱大昭素来精于金石之学,听闻阮元在山东收集金石古物,便准备前赴阮元幕下,与之一同参研。钱大昕也想起已经两年多没见到阮元了,便顺水推舟,和弟弟一起北上。途中正好遇上了毕沅,毕沅的《续资治通鉴修订已有近十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深知钱大昕精于元代史,便也以《元朝秘史向钱大昕相询。

这《元朝秘史今日又称为《蒙古秘史,是元代宫廷史书,可是终元一代,此书只有蒙古文字,并无汉文译本,是以明初修订《元史之时,很多关键史料都未能收录。直到《元史刊订已毕,此书方有汉译本,尽管如此,语言却也颇为粗糙。毕沅对此颇不以为然,一直想着即便不参考此书,通鉴续修也无伤大雅。但钱大昕却一再坚持,即便其中言语要重新润色,也应当将史料存于《续资治通鉴之中,是以他一时未去拜会阮元,只在巡抚部院帮助毕沅修书,不想这日阮元竟也来到了抚院。

阮元也把上年英吉利使团入京之事,说了些与钱大昕听,钱大昕听罢,也道:“伯元,你却是有福之人啊,老夫当年在京城之时,所认识的西洋人也不过蒋友仁蒋先生一人而已。你却能见到一个使团,实属不易。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起那‘七政仪’,老夫却觉得是个难得之物。伯元,这西洋人言语文字,不学也罢,可他们往往精于巧思,用于天文历算的仪器,从来都有其独到之处,其间往往有我中原学人所不能虑及之事,你日后治学,可不要有门户之见才是。”

阮元也点头称是,道:“辛楣先生,其实我最近也想着,无论海内西洋,精于天文数算之人,自古而来,也不在少数了。可史料散落,不成体系,故而想着能修撰一书,将海内西洋历代畴人,尽数罗列其间,却不知辛楣先生意下如何?”所谓“畴人”便是数学家之意。

钱大昕点头道:“此事想来,自也不易,伯元,这精于筹算之人,确是需要立传表彰,可凡事也自当循序渐进。你先把金石之事做完,待有了空闲,再作一部《畴人传,却也不迟。不过话说回来,晦之他金石一道,是我看着研习的,总是想着有些不够精通。伯元,你这幕中可另有精于金石之人?”晦之是钱大昭的字。

阮元道:“其实不瞒先生,这济南府却有一人,不仅精于金石,而且学问品行吏事俱佳,学生也想将他招致幕中,可他似乎,对学生有些误解,是以聘他入幕之事,一直未决。”说到这里,便也将武亿之事告诉了钱大昕。

钱大昕听罢,也沉思了半晌,道:“想来这武先生,也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只是所想未免偏执了些。也罢,他看不上铁侍郎,那我陪你去一次如何。老夫的名字,想来略知乙部、金石之士,是都会知晓的。只不过,我听他语气,若只是我陪你前往,你心意不够诚恳,那还是不够。却也得寻个更好的时机,让他知道你人品才是。”

想到这里,钱大昕也喃喃道:“既然是端方正直之人……想来也是心存忠义之士。伯元,我却有个想法,你看如何?”

阮元听了钱大昕的建议,自己也在心中斟酌了一番,若武亿并非铁石心肠,此举多半可以奏效。只是自己也需正心诚意,方能让武亿了解到一个真实的阮元。

山东的夏天素来酷热,直到了初秋,方才有了阵阵凉风,令人渐生舒适之感。这日武亿却也正好有闲情逸致,便搭了条船,前往大明湖对面的铁公祠参拜。一路上眼看虽是初秋,湖边亭台之间,枝繁叶茂依旧,却也有些惬意。

祭拜铁铉之事,这日也自是一如既往,并无区别。武亿也自是诚恳,主祭之举,一一做来,都异常规矩。只是祭拜之后,偶然一瞥,竟看见正堂的右边墙上,多了一幅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书作。

这书作笔势从容,行笔开阔,自如之间,却又暗合规矩,远处看来,整齐有序。行笔之人,当是个敬守法度,而又不拘一格之人。其中乃是一首五言律诗,四十个字分别是:

易谒金陵庙,难撄历下锋。

兵戈驱石佛,风雨挫真龙。

死愿先平保,功甘让盛庸。

明湖旧祠外,秋水荐芙蓉。

武亿眼看最后两句意象高阔,不免轻声念了几遍,看着四周也无旁人,只有一个日常守祠的门房,也过来问道:“这位朋友,我三月之前来铁公祠,尚未见过此诗,这几个月里,却又是何方高人,曾经来过?若非笔力意境俱佳之人,不能为此诗,这人你可认识?”

门房道:“这……大概是上个月吧?有位客人,相貌……挺俊的,也很年轻,来了这里带了不少祭品祭拜铁公。当时他便问起我们,能不能为铁公题诗一首。我们想着并无不妥,也就允了。后来看他写的字挺漂亮,诗的内容,有几个看过的人也说好,我们便把这诗装裱了起来,挂在那里了。”

武亿道:“这字看着是随性了些,可其间自有规矩。是以我想着,若不是翰林一般人物,不能为此。这人是本地人,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若是本地人,我也好去见识一下。”

门房道:“听口音听不出来,像是江南人,又像是京里人。不过嘛……武先生,你看你身后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就是他啊?”

这时武亿方才回过头来,只见身后却有三个人站着,一人是门房所说年轻人,一人是个老者,最后一人他竟然认识,乃是之前和他详论金石四书的焦循。武亿也惊道:“里堂?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还能遇见你,你身后这人,却是那位?听门房说,这里这首诗却是他所作,武某想着作诗之人,应是个心胸开阔,意境高绝之人,若是里堂与他相熟,却要替我引见一下。”

焦循道:“引见之事,自然不难,不过小弟也想问武兄一句,武兄觉得这首诗,还算中意否?”

武亿道:“这诗意境很好,尤其是最后这一句,秋水荐芙蓉,芙蓉乃高洁清雅之花,铁公当日,亦是忠纯高洁之士。这一句自然是相配的。不过这石佛一句,我却不解其意。里堂,你可知其中有何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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