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县主簿高绍元今年三十二岁,乃是延州高氏族门大排行的老二,其父高允德乃是现任彰武军节度使侍中高允权的族兄,其祖父乃是原彰武、保大两镇节度使太师兼中书令北平郡王高万兴。按理说以高绍元的出身在彰武军节度中谋一个稍好一点的职位并不困难。然则大族门里的事情不可以常理而断,高万兴死后高允德在争夺留后位置的内斗中落败,被胞弟高允韬和族弟高允权鸩杀。高绍元当时还小,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高允韬和高允权迫于族内的压力倒也没有斩草除根赶尽杀绝。高绍元在寡母的抚养下也得以长大成人。

因为幼年遭遇不幸的缘故,高绍元相对早熟,与族中其他高氏兄弟互无来往,日子过得也颇为清苦。直到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高允权在和周密对抗争夺延州归属的斗争中想要修复因兵乱而被焚毁的节度府衙,当时高氏族们中其他的人对这种脏活累活避之唯恐不及,于是临时抓了高绍元这么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偏枝子弟来做监工。

高绍元虽然际遇孤苦,但却自幼发奋,苦读经史,虽然为了避免出露风头遭族中子弟猜忌,不曾参加科制考试,更没有解试功名,但做人做事却稳重踏实,凡事皆肯用心。不过是一桩简单的工程,但是落到他的手里却做得颇为认真,最终只花费了极少款项石料便圆满完成了节度府重建工作。即使是对他心怀提防的高允权,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堂侄做得极为出色。

论功行赏之下,高允权与观察判官李彬做了个私下交易,以彰武军两个队头空缺换了两个文官职份,高绍元被任命为金明县主簿,一做便是四五年。

因为出身高家,李彬等文官虽然不乏有对高绍元颇为赏识者,却本能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高家族内,更没有人愿意来理会这位既无权又无势的族中异类。一来二去,得了官的高绍元反倒越发显得孤单了,也越发显得不合群。平日里除了处置公务便是在家中奉养寡母,俸禄所得仅够母子二人日常开销,至今连一房妻室都不曾娶得。

此番元正节,金明的县令崔瀛县丞尹士英和县尉张文衡都是李彬的门生,早早备下礼物在节前提前返回肤施,以期在元正日向李彬恭贺新年,全县的钱粮刑狱诸多事务都落在了高绍元一个人的身上。苦笑之余,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打叠精神一肩挑起了整副担子。这个年过得忙忙碌碌,一场异常密实的大雪更是给他添增了许多麻烦,就连除夕夜他都是在县衙度过的,直到元正日凌晨子时才匆匆忙忙结束了公务赶回家陪母亲过节。

好不容易等到几位县官回来,交卸了差遣,高绍元这才算轻生了些。不料正月刚过,崔瀛便将他请了去,给他看了一封肤施明府秦固的来信,信中说新任芦子关巡检使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点名要借调高绍元到丰林山军前听用,语气当中倒是相当客气,说是请高绍元过去“帮忙”。

崔瀛倒是干脆,他告诉高绍元,文武殊途,若是他自家不乐意,谁也不能强迫他回州城去,李*只是发出了邀请,去与不去,全由他个人拿主意。即便回去,也是公事借调,金明县主簿之职仍然为他保留。

高绍元在与母亲商议之后决定前去丰林山看看,不为别的,只为李*开出的每月五吊钱的薪酬。作为九品县主簿,高绍元的月俸与李*最初担任队头时是一样的,月俸两吊,母子两人也就勉强糊口度日,五吊钱对于高绍元而言是一笔极可观的收入了。

天气回暖,高绍元回州城的路上不断看到驿道两旁的田地里有农人耕作翻地,这情景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了,这些年延州的人口流失情况极为严重,田地里耕作的农民越来越少。作为一个最基层的县官,高绍元也曾经为这个问题极度忧心,只不过一方面彰武军挡不住党项人的南下,另外一方面县里面也没有闲钱招募流民垦荒并代替外出逃荒的农人耕种,因此对这种情况高绍元只能眼睁睁看着,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

一路之上田间地头的几许人气让高绍元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他还不太明白这个在延州九县已然是声名赫赫的李巡检借调自己是什么事情,但五吊钱的月禄还是让他对这份即将到手的新工作充满了期待。母亲自从父亲被害后便再不曾做过新衣裳,高绍元决定此次延州之行一定要为母亲置办一身像样的新衣服。

进入东城之后,高绍元径直到县衙拜见秦固,却被告知秦明府出城到南郊折家军大营去****了。

不仅仅秦固不在,肤施县的县丞和县主簿都不在,找了半晌,找到了一个正准备领着一大群形形色色人等正要出门的肤施县尉陈夙通。

两个人却是认识的,陈夙通一见高绍元便急忙拱手施礼:“哎呀呀,原来是启正兄,何时来的?可曾用饭了?某这便吩咐厨下备饭……”

高绍元打量了一番他身后这十来个人,有一身月白色长衫神色傲然儒生模样的,也有衣着邋遢比乞丐略强些有限的,不过大多都背着一个木质的小箱子,一股清苦的艾叶香气刺得他鼻子皱了一下,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群行医的郎中。

他顾不得心中奇怪,苦笑道:“至达兄不必麻烦了,小弟在路上已经用过饭了,请问秦明府何时能够回来,小弟寻他有要事……”

陈夙通怔了怔,摇着头道:“明府去时未曾说回来的时辰,不若老兄先在后衙安坐,我派人去寻明府。此刻某有公事在身,要上丰林山上走一遭,待晚间回来,再与启正兄洗尘……”

高绍元听他说得“丰林山”三字,心中一动,不禁出言试探道:“可是去李巡检营中?”

陈夙通苦笑道:“正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十一位郎中医生送至营中,否则秦明府甚至李观察都要寻某的不是了,启正兄,你先请到后衙,某有两到三个时辰也就回来了……”

高绍元不禁失声笑道:“巧了,小弟也正要去丰林山大营拜见这位李巡检,至达兄若是不嫌小弟累赘,同路如何?”

陈夙通一怔,面上露出些许讶异神色,迟疑了半晌,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这些医生郎中,拉着高绍元的袖子来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启正,这位李巡检你大约还不晓得,年前在州城狠狠闹了一场,连高侍中都被他逼得吐血,是个极狠的角色。听说先前高衙内定计想要害他,他最恨高家的人了,据说他麾下都是些杀人盈野的亡命之徒,无法无天之极,你若没有要紧事,还是不要到他面前晃悠的好,万一被他……高侍中只怕也不敢为你寻仇……”

高绍元笑了笑:“无妨,此番是他专门借调我军前听用。侍中得罪了他,怎么也怪不到我这远枝偏房的头上,小弟多谢至达兄的美意,时候不早,至达兄若是还想赶着回来用晚饭,咱们只怕该动身了……”

……

一别数载,高绍元已经许久没有欣赏过延河畔的景色了,此番一出肤施东门,顿时觉得眼睛一亮。原本荒芜没有人烟的道路两侧,竟然多了一群简陋的土坯房,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正在房前屋后忙活,远远的,一处比道路地势稍高的坡地已经被平整了出来,却不知要做什么用。

“这是流民东大营的雏形,秦明府预备着在这里建起一个足够千人以上流民居住的营地,借机将周围这些荒废了的坡地都开垦出来,此处离延河不远,灌溉相对方便,若是能如期完成,今年肤施的口粮或许能够增产一大笔……”似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陈夙通感叹着解释道。

高绍元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只顾皱着眉头打量四周的景象。

沿着山下的道路一路走来,地势渐渐隆起,眼中见到的零零散散的土坯房渐渐多了起来,一些位于山坳里的坡田之上,耕作的人数和密度远远高于高绍元一路之所见,高绍元暗自诧异,指着问道:“这些也是秦明府收留的流民?”

陈夙通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些都是军垦军户,是属于丰林山大营的佃户……”

“军队还招募佃户?”高绍元大吃了一惊。

“哈哈,启正刚刚从外县回来,不清楚倒也不奇怪。这收容招募流民为公田佃户的善举,本就是自丰林山大营最先开始的,这位李巡检似乎倒不单带兵是把好手,如今他这老营附近,已经有将近一千三百多流民聚居了,比明府在东门外设置的流民大营编制丁户还要多些……”

高绍元惊讶地四处看着,苦笑道:“这许多流民,每日要消耗多少口粮啊……还是州垣仓廪殷实啊,若是金明一口气收容如许多的流民,仓廪早就被吃得一干二净了……”

陈夙通看了他一眼,也摇着头苦笑起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半山坡处,转过前面的一座黄土堆,道路两旁赫然站立着两个寰甲执兵的士兵,其中一个身材略高一些的士兵身边插着一块木板钉起来的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几个行书大字,赫然便是“军事禁区”四个字。

“站住,来者何人?”那两名士兵当中个子稍微小一些的那个士兵瞪着眼睛喊道。

高绍元和陈夙通两个人面面相觑,二人都穿着淡青色的官服,戴着展脚幞头,那个站岗的小兵倒仿佛视而不见,脸上的神色充满了警惕和戒备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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